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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再見

圖文/林玟妤

由連橫所撰寫的《台灣通史》中,有一段對 1920 年日治時期的新北三重、蘆洲(下稱「三蘆」)地區的描述:「大橋千尺枕江流,畫舫笙歌古渡頭。隔岸素馨花似雪,香風吹上水邊樓。二重埔接三重埔,萬頃花田萬斛珠。 穀雨清明都過了,采花爭似采茶無?」。1939 年,周添旺編作的歌曲《河畔霄曲》中也提到:「清風吹來,陣陣微微,蒼白秀英,開在河邊。」

 

文字中描繪的三蘆地區,花香四溢、繁花勝雪,與臺北市隔河相望。和後來「黑手之都」的三蘆區印象存在著落差。

 

城市印象與產業轉變息息相關。1960 年前,三蘆地區以農業為主;因和臺北市只有一河之隔,土壤多屬沙質等特性,許多農產,例如稻米、秀英花、茉莉花、黃梔花及蔬菜,生產地都設置在三蘆,再由此運至臺北市。因此,此處從日治時期起便是熏花包種茶的「料花」——秀英花——主要種植地之一。秀英花作為當年非常重要的經濟作物,清明時節盛開在河畔,宛如四月雪,亦形塑了連橫、周添旺等人筆下的地景。

 

1945 年二戰結束,在國民政府規劃下,產業發展由農業轉型為工商業。大量工廠設廠於三蘆地區,中南部移民也在此時北上找尋工作機會,遷居此地。土地用途的轉型,讓經濟加值較低的農作物被大量剷除,秀英花一度絕跡。直至 2012 年,在地文史工作者與耆老們努力的復育下,秀英花才再度現身三蘆。

  

秀英花的復育,成為回望地方身世的媒介;我獲得了關於這片土地過往記憶的線索,得以循跡探訪那些斷裂的歷史與遺忘的記憶。

 

「三蘆地區故事交換計畫」透過象徵三蘆農業記憶的「秀英花故事」,尋找不同時期來到三蘆落地生根的家庭,交換他們在這片土地的記憶與故事。透過攝影與繪畫,我將他們的生活故事與地區發展、地景變遷勾連,讓未曾被書寫的地方記憶被看見、重述、繼承。

人與水

岩小姐的家鄉在台南烏山頭水庫附近;1973 年,她北上尋找工作機會,定居三重。岩小姐從事嬰兒衣服的電腦繡花工作,她記得剛到三重時,附近田地、鐵工廠、屠宰場比鄰交錯。居住了 50 年的老公寓,當年剛完工。

 

放假時,她會帶著小孩到二重疏洪道(大都會公園前身)中的小溪流(圳溝)玩水,或去朋友的「開心農場」幫忙種高麗菜、小黃瓜、番茄等農作物。

 

那時圳溝還沒成為現在的二重疏洪道,水畔的大都會公園也尚未出現,更沒有高架橋後方的高樓大廈,與公園內富有造型的白色橋梁。

 

大都會公園的出現,與三蘆地區的水患有著密切關聯。若從上空俯瞰現今的三蘆,會發現這個地區被包裹在水路裡,與鄰近地區依靠橋樑連通。但早期三蘆與五股、新莊並未分開。

 

為了改善此地區大雨或颱風時頻繁的水災,政府遂規劃於三蘆與五股、新莊中間興建二重疏洪道,作為防洪設施。1973 年「台北地區防洪計劃建議方案」出爐,1979 年啟動《第一期防洪計劃》,共三期工程於 1994 年完工。2008 年,二重疏洪道被規劃為大都會公園,轉型為多功能休憩場所。

 

過去的台北縣府曾輔導農民於二重疏洪道旁的親水公園,分區栽種 8 萬株向日葵,讓此處成為一片黃澄澄的向日葵花田。

 

近幾年水畔規劃成休閒公園後,岩小姐閒暇時也常去那裏當志工、唱歌,或幫忙燈會修補花燈。對她而言,每個時期大都會公園都有著不一樣的印象與記憶。

 

拍攝這日適逢兒童節,大都會公園擠滿了前來參與活動和遊玩的家庭。我與岩小姐邊聊天邊穿越擁擠人潮,在一處高架橋下的空長椅上拍攝。後方奔跑的孩童與腳踏車在畫面中迅速移動,似乎也應證了人與水共存的痕跡。

1986 年,20 歲的羅小姐從彰化縣二林鎮北上,照顧在北部當學徒的弟弟。羅小姐遷居至蘆洲,第一份工作是在蘆洲的錄影帶出租店當店員,接著又至臺北市從事會計工作。結婚後,她和丈夫一起從事過鞋及家電的委外加工,也曾當過服裝業及鞋店會計、早餐店員工。

 

剛遷居蘆洲時,附近還存在許多田地和荒地,僅有錄影帶出租店所在的信義路一帶還算熱鬧。在蘆洲居住 35 年後,現今蘆洲已變得繁華且高樓林立,夜晚也燈火通明。

 

當年淡水河旁的河堤是約會的好去處。白天時,河堤高處成了視野絕佳的野餐地點;夜晚時,河堤上路燈稀落的幽暗小路,看上去一片黑茫茫,但黑暗裡包裹著戀人們的愛火。羅小姐也曾有幾段愛情故事在此發生。

 

拍攝完畢時已過黃昏,河堤邊的路燈亮起,橘黃色的光芒襯著灰藍色天幕。我靜靜地聽她談著過往回憶,眼角餘光不時瞥見河堤上方移動的黑影。

 

羅小姐青春戀情滋長的淡水河左岸堤防,亦是為了抵禦洪災而建的設施,屬《台北地區防洪第二期實施計畫》,1987 年完工。

 

羅小姐記憶裡的河堤是灰色、堅硬的質地,與現今一眼望去,佈滿綠色植披的河堤存在很大落差,那是水利署第十河川局自 2012 年起陸續進行的河堤美化工程。

 

馬路旁的車流與閃爍的燈光提醒我,現在的蘆洲已成為一座繁華的都市,但羅小姐話語中的記憶卻逐漸具體浮現,將我的想像和眼前的現實重疊在一起。

人與橋

來自彰化縣芬園鄉的洪小姐,從小便和哥哥姊姊一同離開家鄉,搭火車到臺北工作。她先是在臺北一處委託行幫忙打雜,後至城中的百貨公司當專櫃店員。1974 年洪小姐二十歲左右,哥哥在三重經營的鐵工廠缺乏人手,她便搬到三重和哥哥一起工作。

 

洪小姐婚後與丈夫搬至北投住了一段時間,又回三重居住。算下來,她前後在三重住了 40 年左右。

 

哥哥經營的鐵工廠位於重新路巷子內;當年從巷口望出去,剛好能看到興建中的中正陸橋。1979 年,為了紓緩圓環與十字路口相互交雜導致的交通亂象,政府遂於中正南、北路,興建橫跨陸橋。陸橋在洪小姐結婚前完工,一直使用至今。

 

洪小姐在鐵工廠工作期間,曾發生一件讓她印象深刻的事。當時哥哥的鐵工廠遷移至對面新址,而舊址的樓房則因地層下陷,導致三層樓的房屋硬生生變為兩層樓。後來有報導說,樓房塌陷肇因於附近興建中的大樓,地下室未做好水壓與土壓控管,導致牆壁破裂,連帶影響鄰近三棟公寓地基。而這多少也和三重屬於沙質土壤有關。

 

雖然洪小姐在三重住過很長的日子,但問及與三重的連結時,她談更多的卻是對家鄉(彰化)的思念。三重對她而言,似乎是在工作、婚姻等人生歷程中碰巧的棲身之處。

由於臺北進修資源較多,1991 年,20 歲的蔡小姐離開故鄉台中縣清水鎮,北上到臺北市的大同國小教書,同時就讀研究所。考量到三蘆的房租便宜許多,往返台北市中心的交通也方便,蔡小姐賃居於此,至今住了約 34 年。

 

不過蔡小姐與三蘆的緣分可以追溯至更早的青少年時期。1970 年代,十幾歲青春少女的她,經常假日北上拜訪在迪化街經營紗生意的叔叔。

 

蔡小姐記得,從清水到臺北的客運,終點站就在台北橋附近的公車站。因為她容易暈車,每每因暈車而整個人頭昏腦脹時,總會被抵達終點站時車內高喊的「台北橋站到了!」給嚇到。

 

下了客運,蔡小姐會再轉搭計程車越過台北橋,抵達淡水河對岸的迪化街。當年台北橋周圍對她來說非常繁華,樓房密集。雖然以前台北橋的橋面很窄,灰黑色的水泥路橋有些擁擠和髒亂,印象中還有鐵軌,但在泛黃的記憶中,這裏卻是個充滿生命力的地方。

 

為了尋找蔡小姐記憶中的公車站點,我查閱資料,1979 年至 2001 年存在於三重的「臺汽客運三重站」是最符合她描述的地點。但這地點,卻少了蔡小姐回憶中「一下車便看見台北橋頭」的畫面。

 

與蔡小姐再次討論,才發現她當時搭乘的應為臺灣省公路局於 1978 年創立的「公路冷氣車國光號」(台汽客運前身),終點站也不在三重,而是在對岸的大橋頭站。因此,她每次一下車便能看見台北橋與周遭熱鬧的景象。反覆回憶與討論後,蔡小姐記憶逐漸清晰;當年她下了公車後,會再走路或搭乘短距離的計程車到大稻埕。

 

1889 年興建的「台北大橋」,原是為了讓火車通行,後經多次改建,才成為現今由水泥製成、穩固的台北橋。根據台北橋歷史來推測,蔡小姐所看見的台北橋,應為 1969 年修建為水泥橋後的景象。

 

後來台北橋又再度改建。蔡小姐回憶,1980、1990、2000 年至今,台北橋的每個時期都有很大差異。現在的台北橋雖已拓寬,橋本身也呈現較為乾淨與具現代感的灰白色,卻感覺少了過往的生命力,變成較為快速、冰冷的感受。

田地與工廠

來自嘉義縣布袋鎮的陳小姐,國小畢業後便和朋友一起從北上尋找工作。她先是在士林做繡花,18 歲結婚後搬至關渡,也繼續在迪化街從事繡花。

 

1978 年,陳小姐跟著丈夫到蘆洲開設汽車零件工廠。10 年前工廠收掉後,她也曾到三重的重新路和大同南路口賣過古早味紅豆湯圓,至今住在蘆洲約 47 年。

 

落腳蘆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地大且房租便宜。她記得當時住的長榮路上,其中一側還有許多田地種植蔬菜或茉莉花,小孩得走過田埂去學校上課,另一側則是鐵皮工廠及些許荒地。直至政府重劃後,長榮路兩側才蓋起樓房,逐漸形成今日繁華的樣貌。

 

陳小姐所提及的都市重劃,與前述於 1979 年啟動的二重疏洪道興建計畫息息相關。當時為了興建二重疏洪道,原本居住其上的居民與房屋面臨拆遷。政府為了安置五股與三重拆遷戶,便選定蘆洲規劃「灰磘重劃區」與「南港子重劃區」作為遷居地。當年被迫拆遷的三重居民,多移居至「南港子重劃區」,至今已過 25 年。

 

由於是重劃區裡的新興社區,街廓方正工整又具有完善生活機能,長榮路一帶發展成商場、連鎖餐廳與高樓林立的鬧街。

 

拍攝當天是假日下午,街上充滿逛街吃飯人潮。為了以現今最熱鬧的商圈地帶為背景,我們在一處人來人往的連鎖商店前反覆調整位置與等待。陳小姐話語中那曾充滿田地與荒地的地區,與當天身處的景象形成強烈對比。

訪談過程中,當我分享三蘆秀英花的故事時,大多數受訪者都對這段歷史感到驚訝與好奇,她們從沒想過三蘆曾是個花香四溢的所在。而我也得以藉由他們的故事,想像在三蘆產業與地景快速轉變之際,生活其中的人們經驗到的生活情景。

 

考古學家曾以「複寫本」(palimpsest)來形容地表,認為地表是一張複寫紙不斷被重複書寫、削弱、再書寫的覆蓋過程。被削弱的內容並沒有消失,反而在重複書寫與刮除表面的過程中,會使早期的內容浮現。

 

此次的故事交換計畫,就如同凝視一張不斷被時代快速複寫的紙張,回憶、指認、想像、討論。文字與影像並非為了再現過去,而是帶著好奇,指認出一條路徑,想像地景刮除與複寫的痕跡,再次思考我們與這片土地的關係。

 發布時間 2025/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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