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與土
一名戈瓦亞的農民正在眺望敘利亞、約旦與巴勒斯坦被佔領區之間的邊界。在此處，以色列部隊曾跨過敘利亞邊境，入侵農民土地達 20 公里。
編注：近期最重要的中東大事，撇除加薩走廊人道危機外，非以色列對伊朗發起的「雄獅崛起行動」莫屬。該攻擊由以色列主動發起，不僅摧毀伊朗重要軍事設施，也成功「斬首」幾名關鍵軍事首領。光是六月，以色列就分別對五個國家發動了攻擊；它們分別是——巴勒斯坦、伊朗、黎巴嫩、葉門、敘利亞。
根據以色列與（宣稱不關他們事的）美國說法，以色列之所以主動出擊，是因為伊朗違反了核武不擴散原則，以色列才被迫採取「預防性攻擊」。換言之，他們主張，如果不是伊朗的核武造成威脅可能性，以色列不會出兵。
這是不是以色列真正的出兵理由，我們不得而知，但伙影在敘利亞的合作記者 Fysal 所寫的這篇報導，或許可提供不同的思考方向。
在歷史上，敘利亞上一次主動對以色列發動攻擊，得追溯到 1973 年的贖罪日戰爭。而敘利亞之所以主動出擊，還是為了奪回在 1967 年時，遭以色列佔領的戈蘭高地。此役後，雙方曾簽署協議，將該爭議地帶交由聯合國維和部隊託管。然而，在去年阿薩德倒台前，以色列就悄悄將部隊推進到敘利亞領土內，更在內戰結束的同一天，主動宣布「協議無效」並大舉出兵戈蘭高地。如今，整個戈蘭高地已在以色列掌握中。
不僅如此，以色列在今年二、三月間，還多次空襲大馬士革周遭軍事設施，並重創南部省份 Daraa。以色列軍方給出的理由，同樣是敘利亞境內存在的武裝力量，可能對以色列造成威脅，所以他們不得不「預防性攻擊」。
目前沒有證據顯示，敘利亞存在核武，且該國剛結束內戰，也沒有對外動武的理由。那麼，以色列所聲稱的威脅到底是什麼？幾個月來，以色列沒有說明，也沒人知道理由是什麼。他們說有威脅，就是有；他們再度佔領了敘利亞的領土。
本次由 Fysal 撰寫的報導，是他經歷重重險阻抵達 Daraa，採訪了遭以色列攻擊的倖存者，所完成的艱辛作品。由於台灣讀者普遍對中東局勢不熟悉，伙影編輯部特此進行背景說明，望提供讀者不同的思考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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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從我們這個小村落，世界知道了我們的存在。」
戈瓦亞（Kowaya）村的農夫扎赫爾・馬盧希（Zaher Al-Malouhi）細數起一切如何發生：「自從阿薩德逃亡後，錫安主義（Zionist）（編按：以猶太建國為核心目標的政治信仰）的侵犯就從未停歇。敵軍不僅多次拘禁我們村裡的農民，甚至阻止農民進入自家田地。我們一直忍耐，盡量避免正面衝突，只盼政治手段可以解決這一切。我們容忍他們持續兩個多月的攻擊與挑釁。」
2025 年 3 月 25 日，這塊介於敘利亞、約旦與被占領的巴勒斯坦領土之間的三角地帶，爆發了平民與錫安主義占領軍之間的首次直接衝突。當日，以色列部隊突入敘利亞境內達 12 公里處，這不是以色列部隊第一次逼近，戈瓦亞村會議主席阿姆賈德・侯賽因・蘇萊曼（Amjad Hussein Al-Sulaiman）證實：「自 2025 年 1 月以來，已多次出現侵入與撤退。農民們屢屢被恐嚇、拘禁，以阻止他們在自己土地上耕作。」
當天傍晚，村民得知大批以軍已進入農田腹地，自發性組成一道人牆，試圖以和平方式捍衛土地。但以色列部隊以砲彈與無人機空襲回應。多處地區遭轟炸，造成 3 名農民死亡、多人受傷。其中伊札・哈尼・穆罕默德（Iza Hani Muhammad）傷勢嚴重，被迫截肢。敵軍甚至向聚集人群開火，又奪走 3 條人命。衝突導致的 6 位殉難者是：
艾海姆・海耶爾・哈姆丹（Ayham Hayel AlHamdan）
阿明・薩利姆・蘇萊曼（Ameen Salem AlSuliman）
阿里・穆罕默德・拉赫尼斯（Ali Mhmd Lahneess）
盧韋・雷達・奧克拉（Louway Reda AlOklah）
穆罕默德・卡森・梅赫森（Mhmd Qasem Mehsen）
喬達特・侯賽因・蘇萊曼（Jawdat Housin AlSouliman）——他正是主席阿姆賈德的親弟。
阿姆賈德眼裡盡是悲憤：「他們殺了我弟，我的 5 個姪子成了孤兒、弟妹成了寡婦。被殺的年輕人全是父親，手無寸鐵，只是平民農夫，卻被誣指為武裝分子。我們這些追求和平的老百姓，歷經前政權的壓迫，今天又面臨新的威脅。」
2024 年 12 月 8 日，巴沙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逃離敘利亞後，政府與軍隊隨之瓦解。自那日起，以色列多次違反 1974 年 5 月 31 日依聯合國第 338 號決議簽訂的敘以停火協議，越過聯合國劃設的藍線，占據戰略要地赫爾蒙山（Mount Hermon）與庫奈特拉（Quneitra）大部分地區。以色列軍方在 48 小時內發動超過 480 次空襲，摧毀敘利亞七到八成的武器設施。以國高級官員曾稱，這是歷來規模最大的空襲行動。
截至 2025 年 5 月 12 日，以空軍已進行超過 800 次空襲，造成超過 50 名平民死亡、數十人重傷。達拉（Daraa）省因鄰近緩衝區而成為重災區。
Al Mansheya 是達拉市的一部分；2011 年 3 月 18 日，敘利亞內戰的首次衝突，就在這裡爆發。放眼望去，這個區域幾乎全是斷垣殘壁。過去 14 年間，激烈的衝突摧毀了整個省份，迫使百姓逃離求生。
即便長達 14 年的內戰已結束，達拉仍極度缺乏基本的民生服務與基礎設施。
Al Mansheya 的居民正盡全力用有限的資源重建生活與家園。百姓們仍飽受服務不足之苦，且新政府仍沒有任何重建計畫。
革命紀念夜的劫難
2025 年 3 月 17 日晚，達拉人民原本準備慶祝敘利亞革命 14 週年（編按：2011 年蓄力壓境內發起大規模抗議阿薩德家族獨裁政權，要求民主改革的反抗運動），這是自阿薩德政權垮台以來，人民首次能夠自由慶祝革命運動。然而，空襲卻在距離民宅不到 5 公里的地區爆發，當群眾趕赴現場救援時，以軍再度轟炸，造成 3 人死亡、多人受傷。這場攻擊將人們等待 14 年的自由喜悅，轉化為血與痛。
伊薩・哈里里（Issa Al-Hariri）與沙德萬・提亞斯奈（Shadwan Al-Ttayasneh）仍歷歷在目。伊薩是位攝影師，也是公民行動者，他說：「轟炸的聲響震耳欲聾。大家奔向現場救人，沒想到第二輪攻擊接踵而至。我們原定 3 月 18 日整日慶祝，卻在當天清晨改為舉辦三名罹難者的葬禮。」
沙德萬補充道：「我和表兄弟阿卜杜拉（Abdullah）與哈希姆（Hashem）一起參加了葬禮。他們滿腔怒火，談論著要對抗這場侵略。兩週後，他們一同上了前線，殉國身亡。」
森林中的血戰
轟炸攻擊兩週後，2025 年 4 月 2 日當晚，以軍突進至邊境約 20 公里處的 Al-Jbailiyah 大壩周圍的森林地帶，此處距離納瓦（Nawa）鎮不到 5 公里。以軍首次與當地武裝民眾發生激烈交火。約 50 名居民前往阻擋以色列軍隊。深夜 11 點爆發激戰，5 名年輕人成功迫使敵軍撤退。但一小時後，無人機發動攻擊。
「我們距離他們不過幾公尺，卻因直升機與無人機的壓制，讓我們無法靠近。」沙德萬回憶道，「我的表兄弟阿卜杜拉與哈希姆、阿里（Ali）、巴沙爾（Bashar）都參與了第一波衝突。他們全數殉難，炸彈幾乎將屍體焚毀。我相信他們使用了白磷或類似化學爆裂物，這不是普通炸彈的傷痕。」殉難者名單如下：
阿卜杜拉・艾哈邁德・巴薩（Abdullah Ahmed Batha）1996 年生
哈希姆・艾哈邁德・巴薩（Hashem Ahmed Batha）2000 年生
伊薩・阿塔拉・薩格爾（Issa Atallah Al-Saqr）1998 年生
阿里・里亞德・提亞斯奈（Ali Riyadh Al-Ttayasneh）2002 年生
凱斯・費薩爾・賈納迪（Qais Faisal Al-Janadi）1998 年生
穆罕默德・穆赫利斯・里法伊（Mohammed Mukhlis Rifai）2001 年生
巴沙爾・穆罕默德・提亞斯奈（Bashar Mohammed Al-Ttayasneh）2000 年生
歐姆蘭・穆罕默德・阿拉爾（Omran Mohammed Arar）2003 年生
穆罕默德・阿爾・巴塔爾・阿布・吉哈德（Mohammed Al-Batal Abu Jihad）1975 年生
這座山丘頂端的地點名為 Al Jazeera。以色列軍隊在 2024 年 12 月 8 日後佔領該區域並建立了一座軍事基地，俯瞰著整個戈瓦亞。
即便過了一個多月，無人機炸彈的殘骸仍留在原地。年輕的人們就是在這裡遭到屠殺。
失去四個孩子的家庭
沙德萬的母親家族失去了 4 名親屬。他語氣堅定：「我們不是罪犯，也不渴望殺戮。我們是純樸的人，但如果這些兇手再敢侵略，我保證，納瓦的每一個男人、女人、小孩都會為了土地與烈士的血舉起武器。」
阿布杜拉與哈希姆的母親烏姆・阿布杜拉（Umm Abdullah）強忍淚水說：「我曾帶著五個孩子逃往黎巴嫩，因為不忍心看著敘人殺敘人。阿布杜拉曾幾度偷跑回敘利亞，為的是保護鄉親。他一直是家裡的支柱，尤其在父親生病後。他們回家才 36 天，就被殺了。」
她仍堅持要知道她的孩子們殉難的細節，要求看著那些影像。並與奧薩瑪・奧達拉（Osama al-Awdallah）會面。
倖存者的證言
奧薩瑪，2002 年在納瓦出生，曾目睹戰爭、屠殺與逮捕的全部過程。他在新成立的安全部隊服役，是和以軍交戰的第十人。儘管重傷，失去了雙腿，但他奇蹟生還。「我、阿布杜拉、哈希姆和阿里第一個抵達，我們立即與敵軍交火。他們開始撤退，但空襲隨後發動。我立刻失去右腿，左腿也重創。我曾聽見阿布杜拉呻吟，我們請求救援，但無人機轟炸讓趕來的援軍全軍覆沒。」
醫療系統崩潰導致奧薩瑪左腿延誤治療，最終截肢。哥哥穆罕默德・奧達拉（Muhammad al-Awdallah）憤怒表示：「我們不求金援，只求他們尊重這位為國捐軀的戰士。他受盡醫療怠慢，手術延誤，忍著痛苦長達 4 日卻無人聞問，這就是對英雄的待遇嗎？」
歐薩瑪的哥哥穆罕默德說，他對政府對待弟弟的方式感到極度憤怒與挫折。
歐薩瑪在以色列的襲擊中失去了雙腿，還目睹了 9 位朋友死去。
阿卜杜拉與哈希姆的雙親。他們失去了兩位如摯友般的孩子。這名悲傷的父親阿布·阿卜杜拉在整 個訪談過程中，止不住哭泣。
達拉的記憶與誓言
2011 年 3 月 18 日，敘利亞革命爆發時，第一批殉難者便出現在達拉。今日，該市已成廢墟，超過 15,000 人死於衝突或拘禁，七成以上城市建設被毀，人民流離失所。
然而，他們仍重視榮譽與尊嚴，勤勞農耕、看重家庭，待客友好，且為保衛家園而做好準備。臨別時，烏姆・阿布杜拉請記者讓他看看那片戰場的影像。她淚眼堅定地說：
「今日我來述說我兒子的事蹟，但若敵人再來，下回你們會聽別人說起我，因為我一定會在前線，與我的兩個孩子一起戰到最後一刻。沒有他們，這個世界、這條命，早已無味。」
延伸閱讀：
達拉市區的農民雕像，象徵當地人民的驕傲。此地連同 Deir al-Zor、Raqqa 與 Hasakah，是敘利亞最重要的糧食產區。如今這片餵養人民的土地，灑滿了鮮血。
發布時間 2025/06/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