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石斑路
手擒釣魚夫有時會利用魚扭動慣性奮力將魚拉上以減少手臂交互拉繩。
圖文 /許震唐
「這艘船雖然是二手船,但是是我的起家船,跟著我也已經 20 年超過,船齡也 40 幾年。不忍老船繼續海上征戰,對著它『跋桮』,問它要不要退休,怎樣都『跋無桮』。那我們是不是繼續車拚,扣落三桮?」
這是楊謹誠與他老船的海上人生。
泊地,是在台灣西部的淺灘中,河流或大排入海環境下,生存的港口。這樣的港口沒有可以靠船的碼頭,也沒有現代航管安全指示,懼怕颱風來臨,卻是近岸漁民以竹具、浮筒自主搭建,賴以生存維繫的港灣。
楊謹誠的船自然有當代生存需求,卻停靠在如此原始的泊地。高聳的竹竿與一旁石化廠的煙囪格格不入,走入泊地,我懷疑所見究竟為過去或現代。
泊地海緣
楊謹誠將老船定期上架粉刷。
泊地的海域空間,僅有漁民搭建的簡易碼頭,加上如陸地四或六線寬的出海「道路」,做為船筏停泊或避風的所在。小港口有著十幾處漁家棧板及海巡駐在所;船筏進出安檢,沒因環境簡陋而有程序的方便。
楊謹誠有三艘小漁船,這天趕著颱風來臨前,善用海況不佳無法出海的天氣,將覆滿藤壺的老船上架整理。他雙膝跪地邊刷油漆邊說:「光這些棧板、叫吊車杵柱子、做船架、柴塊、浮塊、PVC管灌漿骨架,哩哩叩叩嘛愛開歸百萬。」
泊地比起候潮港,有著更簡陋的港口結構,海域常伴隨蚵田養殖作業,幾乎是彰雲兩縣特有的海域環境。楊謹誠從家裡開車到泊地約一小時,再到濁水溪口北面漁場還要 10 海哩。儘管泊地條件不佳、漁場又遠,但楊謹誠在這猶如時光倒流的港灣裏,似乎找到他的重心與基地。
他說:「高中起半工半讀,工作、課業壓力大,釣魚成為我生活的出口,到處釣魚自然就釣到這邊來了。講起來也是緣分,阮討海人隨海或船走到哪裡,也是有『海緣』的感覺。」
泊地自製碼頭棧板。
楊謹誠與自製的船架。
船外機的日常保養漁夫也得身兼輪機自己動手這是台灣漁夫日常。
泊地無一般漁港碼頭進出為堤防階梯。
風機
「今天我們要從 45 開到 54(北緯 23 度 54 分),等下六輕北的浪會比較大,船小速度快你要注意安全」,楊謹誠叮嚀。
小船以 18 到 20 節速度前進,過六輕北不久,進漁場前楊謹誠降低船速,朝天空揚灑紙錢。這是漁家的信仰;隨風飄落的紙錢,彷彿是向海洋叩門的信物。
海域沿途矗立離岸風機陣列,猶如參道上的獻燈,綿延不絕。
老船長感嘆,這兩年風機對漁業影響太大,幾乎每隔一公里就有風機,漁民根本無法下網,魚也不知跑哪去了。「往年再怎麼差我總還能釣到魚……這兩年幾乎只剩往年三分之一不到,出一趟海連油錢都補不回」,楊謹誠一邊架起收繩機說。
楊謹誠與海腳(船員)朋友。
漁民出海朝向大海灑紙錢這是台灣傳統的海洋信仰。
釣客駕駛波特船至離岸風機區域進行海釣宛如市集。
釣客駕駛波特船至離岸風機區域海釣。
手擒釣
「下餌了喔!」楊謹誠稍微拉高聲量說。
這意味楊謹誠正專注釣况,示意我不要干擾他。楊謹誠的一支釣,並非尋常海釣使用的竿釣法,也不是近海沉底短距離的延繩釣,而是手指就是釣竿的手擒釣。憑藉漁夫自身經驗,靠手指細膩的觸覺,感受水下四、五十公尺深的石斑魚傳來的訊息。
手擒釣是有限度地向海洋索取資源,生態衝擊最低,也是傳統與漁撈目標性最高的漁法。這需要極高專注力與觸覺敏感度,因為水下的海流並非不動,海潮也不只在水面,而是如千層蛋糕般。
除了必須專注指頭上的反應,楊謹誠另一隻手還需操船,避免海流造成魚繩與船身打結。這樣完全動態的過程,若加上天候因素,並非我們日常理解的浪漫江海獨釣。
「釣上來的石斑,會像養殖或市場賣的小石斑嗎?」
「很少! 因為用的活餌比較大,通常釣上來的都會四、五十台斤以上。小隻的便宜,釣上來也沒意思。把小隻的放回去,牠會去找大隻的來。好幾次經驗告訴我,善待海洋,牠也會相應回報。」
手擒釣的拉繩方式。
比冰桶還大的野生石斑。
波特船的競爭
「討海這麼多年我始終相信,海會告訴你今天有沒有,甚至給不給你。這一切都不能強求。沒補到魚不能厭世、怨天、怨海,祂會聽到。有時不錯我會說多謝天! 多謝海!」楊謹誠說。
「不能強求」的確是不少漁家對漁獲的態度,但多年海上孤軍車拚,楊謹誠似乎把海轉化成一種信仰。趕著潮汐進港,楊謹誠將活動力較差的蝦蟹倒回海裏,嘴裡喊道:「石斑記得來找吃的喔!」
「那些風機旁的泡棉船(高密度EVA材質),怎麼不急著返航?」
「沒差啊!他們不一定是從港口出來,泡棉船進出也沒有潮汐之別,不用擔心觸底或擱淺。船上沒有辨識系統,海巡管不到,也沒法可以管,速度更快來去自如。」
歸地方政府管理的浮具泡棉船,通稱波特船。離岸風機矗立後,民間興起海釣活動。由於波特船沒有限制,可從大小河口、灘地出海,不用海巡安檢、沒有辨識系統,即便從安檢哨口前呼嘯而過,海巡人員也無可奈何,只能希望他們出海平安。
隨著各階段離岸風機設置完成,海域多了許多限制,波特船也紛紛開往風機基樁附近海釣。每到海況不錯的例假日,風機區域門庭若市。基樁猶如海上涼亭,波特船繫溜基樁遮陰納涼,海風徐徐好不愜意,每支基樁都是海釣熱點。
原先離岸風機區,禁航不禁漁。對漁民而言,禁航不就是禁漁?
但對釣客而言,這卻是海釣破口。浮具是活動而非航行,於是釣客奔相走告,形成市集般的海上釣場。即便後續政府澄清,離岸風機區不禁航也不禁漁,但對漁船而言,基樁旁的紊流容易迫使船身撞擊,更不能在風機區下網,但對柔軟的泡棉船與釣客而言,卻無此困擾。
「阿誠,你正規軍打不贏游擊大軍! 你會不會被迫轉游擊戰?」「海又不是我一人的,不是打贏或打輸。我們面對海洋更不應該是打游擊」,楊謹誠回說。
釣客駕駛波特船至離岸風機區域海釣。
海不是你的
返港途中楊謹誠並非只是閒著開船。他沿途紀錄聲納從海底傳回的魚區熱點,以利下次出海前分析判讀。這樣的資料與海洋知識收集,並非傳統漁民經驗相傳,而是源自於粉末冶金工程師的訓練。
「從風機設立起,我們這些小漁夫經常遭受風機工程船,或戒護船的船笛嗆聲與驅趕,小漁夫只能說,海又不是你的。戒護船透過廣播說,難道是你的嗎? 現在海域總算平靜多了,原本寄望基樁下能夠如人工礁的海域復育,以彌補那失去的洄游,但現在這樣的海上『活動』,會不會失去更多海域的復育?」楊謹誠憂心地說。
清晨,楊謹誠背著聲納導航來到港口,那是他這二十幾年來的智慧與身家。架好儀器、工具,船外機的螺旋槳拉出一條長長的白浪,高灘上斜插的釣桿,像極了是一場出港的水門禮,這是一場快樂的出帆。
楊謹誠灑完紙錢,仍前航良久,終於停車準備今天的工作。座標顯示三十海浬,這是他利用稍差的天氣,出海去盤點魚汛的區域。
「有夠遠的,如果往西跑我們都到澎湖吉貝了!」
「差不多是這樣,沒辦法!離岸風場的限制與影響太大了,只好往其他區跑」,楊謹誠聳聳肩。 在與約六十幾台斤的石斑,奮戰三、四十分鐘後,幾近虛脫的楊謹誠露出久違的笑容。喝上一口另一半幫他準備的茶水後說:「差不多了!我們路程遠,要趕緊進港,不然水位太低會卸不了魚貨。」
「今天這個區域不錯,那你應該要經常來。」
「海不是我的,魚也會跑!而且再過幾個月,這地方又要開始打基樁立風機了。」
「又要立風機!」
「對!海也不是你的!」
已逾低水位的候潮港碼頭漁獲進出需採用吊架。
發布時間 2025/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