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矯人

「不合適的矯具會讓殘肢磨損的情況更嚴重,使用者期待能協助自己的矯具義肢,反而成了凶器。」陳鴻彬遠赴美國取得矯具師、義肢師雙重認證,希望改善「弱勢者不斷被剝削、身體機能又持續惡化」的現象。

圖文/黃東榕

國小教室的窗邊躺著一位消瘦白皙的六年級女孩,她僵硬的四肢與張狂扭曲的身軀,和靜謐的臉龐形成對比。下課鈴響起,教室裡其他孩子們奪門而出,剩下女孩和她摻了雜音的呼吸聲,近乎一部無聲的電影。

 

接近中午,教室內外彷若兩個世界;這是威如六年來的日常。

 

我們本來與威如的母親約在學校,這天準備測試陳鴻彬已微調過的背架。但當天工地缺工,威如的母親無法如約到場,因此特教老師與助理員需要先了解整個穿戴過程,和評估要點。

 

在與陳鴻彬接觸前,學校特教老師也曾嘗試各種辦法協助威如融入課堂 — 例如請廠商設計站立架撐起她的身體來聽課。但威如身形嚴重彎曲,長時間直立讓她非常不舒服,甚至因為腳部開始變形而疼痛大哭。

 

可惜多年來的嘗試多是徒勞,威如漸漸只能躺床。最後老師們用棉被、枕頭勉強撐起威如的身體,讓她能在教室聽課。

 

稍後治療師將背架送達,試穿過程必須不斷穿戴再卸除。約莫穿上一小時後,再卸除休息三十分鐘;每次穿戴,為的是找出威如身體的「痛點」。這聽來有些殘酷,卻是矯具製作過程必須完成的事。陳鴻彬會觀察威如的關節及皮膚相應的變化,藉此反覆修改校準​​。過程充滿不適,威如只能以汨汨的淚水回應,特教老師與助理員則不斷安撫威如情緒。

 

正如預期,背架需要更細緻的調校;一來一回,得花上一個月。

威如試戴背架的前幾天,陳鴻彬還在細細修整著這副矯具。下午四點多,近三坪的廠房裡爆出平磨機啟動時發出的刺耳噪音,小小空間充滿煙塵與塑料微粒,「這個地方我特別讓它有一塊隆起的弧度,因為她的肋骨實在太過突出了。」動手微調前,矯具義肢師陳鴻彬檢視 3D 數位建模建立的背架模型,數位化已為製作矯具省了不少功夫。

 

陳鴻彬手上這副矯具,是為威如客製的。威如是先天腦性麻痺的孩子,她的生命在兩年前與陳鴻彬開始有了交集。初見威如時,她的身體嚴重扭曲,全攤躺在床上一語不發,陳鴻彬看得心疼。兩年來他為威如設計的矯具,設計圖不斷修改,因為相較其他的孩童,一副客製完成的矯具,依據兒童的成長狀況,基本上能用上兩年,期間無需多做修改。但威如的身體狀況特殊,為了符合她的身體需求,設計圖已從 V1 長到 V3 版本,例如第一版本的身圍略有不足,後來就在第二版本中再加大了 3%。

 

我看到照片裡密密麻麻的標示註記,有時間,有尺寸,當中已經細微到「幾公釐」的差異變化,而陳鴻彬還在反覆打磨。

 

我原本以為矯具義肢都要「完美貼合」個案身形,陳鴻彬也看出我的疑問,「威如太瘦了,臥床太久缺乏脂肪與肌肉,模具太貼合會直接頂到肋骨破皮發紅,徒增感染危機,照顧她的人也會很麻煩。」

 

製作矯具,像是在為使用者打造一層新的皮膚,不僅要符合使用需求,還得注意別讓這層外加的皮膚和原本的身體組織出現衝突,否則矯具反成了束縛與傷害身障者的凶器​​。

過幾天陳鴻彬還得帶著調整後的背架讓威如試戴。陳鴻彬強調,義肢矯具並非戴上就算完成,得持續調整。他用高壓噴槍把模具做最後的整理,接著觸摸檢測模具的弧度有無達標,這判斷有時僅釐米之別,卻對患者在使用上有千里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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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鴻彬念的是機械系,除了是臺大醫學工程博士,也是美國義肢矯具認證委員會合格認證的義肢矯具師,全台灣僅有四人拿到這項認證,他是東部唯一有這個認證的專業人士。有身障運動員特別慕名遠赴花蓮,請他設計「彎刀型」義肢,為的就是能在運動賽事中獲得佳績。

 

輪椅網球運動員王偉軒說:「鴻彬老師幫我打磨的義肢承桶與殘肢的貼合度非常穩固,生活與運動需求都能同時滿足,每一步都能充滿信心地踏出去。」陳鴻彬為他製作的義肢,陪他一起圓夢。

 

陳鴻彬強調,面對個案的「傳統臨床知識」,其實才是確保數位化製作能完善符合使用需求的最佳保障,不管技術如何先進,「現場的人判」才是矯具製作的關鍵因素。

一般民眾甚至身障朋友對「義肢」的認知,可能還停留在市面上販售義肢或是輔具設備的器材行,這類公司確實也提供許多類似的服務,但這個「產業鍊」的背後,其實還有很多的隱憂。

大部分的義肢公司,概念就是「來就做」的「銀貨兩訖」思維,而忽略了中間可能有復健科醫師、職能治療師、物理治療師、矯具義肢師等這類的專業評估參與,一個合用的矯具或輔具的最終端,必須要透過矯具義肢師的反覆調教,才會是身障者最需要的幫助。

 

陳鴻彬回想二十多年前,為了遠赴美國西北大學取得矯具師、義肢師的雙重認證,還把房子拿去貸款籌學費,其實就是看見這種「弱勢者不斷被剝削、身體機能又持續惡化」的怪現象。

 

這個理想在偏鄉確實會有一些難度,花蓮地形狹長,服務資源的派送已是很大問題,像威如這個case,若特教老師對矯具沒有特別的理解或認識,通常就是請坊間的義肢公司代為處裡,通常就不會接觸到更專業的資源,使用者的身體也不會因為裝設矯具義肢而有改善的機會,只會更形惡化,讓生命愈補愈大洞。

陳鴻彬和物理治療師吳健銘正在討論客戶的義肢修改建議,也有運動員慕名而來,希望可以訂製具有運動強度的義肢。

陳宏彬與傳統石膏模具。傳統石膏灌模逐漸被 3D 建模數位列印取代,但科技再進步,任何模具都需要專業臨床觀察與手工調整,這是人無法被科技取代的部分。

過去經常透過石膏或水壓為使用者建立肢體模型,現在則多半透過數位化方式進行。陳鴻彬使用數位建模取得威如的軀幹模型後,再觀察穿戴後的情況進行微調,大量縮短前期製作時間,就能增加與使用者溝通的機會,也更貼合使用者需求。

陳鴻彬的義肢工廠裡存放的石膏作品。若以傳統方式「灌」出威如需要的背架,至少都會產生二、三十公斤的石膏廢棄物。

陳鴻彬檢視運動員義肢承桶是否貼合穩固;這是每次起跑前的必要檢查。運動型義肢所承載的每一步,都必須是值得信賴的。

「準備好了嗎?」陳鴻彬與矯具義肢團隊的夥伴們,在起跑線上再三確認運動員與義肢的協調狀況。

義肢讓身障運動員得以圓夢,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值得雀躍的大事。

東部地形狹長,陳鴻彬與團隊夥伴經常驅車 150 公里以上,遠至台東提供義肢相關服務,他常用的平磨器具也陪伴他上山下海。

足部矯具是陳鴻彬最常處理的工作,透過矯具重新調整足部姿勢,可減少足部衝擊,甚至改變感覺輸入、改善使用者平衡、減少疼痛。這是服務身障者很重要的基底工作。

很多時候,義肢師都需要與使用者搏感情,因為使用者與義肢的接觸點是最直覺的反應,所以換位思考的敏感度必須很高,才能設計出符合使用者需求的矯具。

我和威如的母親訪談時,她正在房間幫威如以鼻胃管灌食,對於我的拍攝不甚介意。「以前我每個小時都要幫威如翻身擺位,威如不舒服也只能大哭,我也很不捨。現在送她去學校後,我就要去工作,體力實在吃不消。」

 

威如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學校老師雖也想盡辦法幫忙,但仍束手無策。「起初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陳鴻彬老師幫威如做了背架,這兩年來開始好轉一些。」

 

之前威如的身體會因持續久臥而壓迫變形,威如無法口語表達,只能以哭鬧來反應身體感受,有了合用的背架,威如能擺脫久臥,在教室裡順利聽課,也能整夜好眠,威如媽媽也跟著放鬆許多。

 

威如媽媽感謝陳鴻彬製作的這副背架,「我從來沒想過這可以做的這麼細微。以前自己花了很多冤枉錢製作的東西,反而對威如沒有幫助,我也對她感到很抱歉。」威如的媽媽邊說,一手邊幫威如擦拭嘴角流出的唾液。

 

「我的工作其實很單純,製作助人的矯具義肢。別人有求於我,若我出不了力,那才令人生氣。」能為使用者改善生活,則是陳鴻彬最在乎的事。

 

明年威如就要國小畢業了,威如的媽操心起新的學校能否找到助理員來協助威如穿脫背架。

 

變形的身軀仍在長大,矯具也必須跟著孩子的身體一起「長大」,才能發揮它的作用,陳鴻彬製作的這副矯具,還得不斷調整,以配合威如接下來國中、高中,甚至大學的日子。

 

威如媽媽與陳鴻彬都很清楚,威如無法再起身行走,但他們得努力改善威如的生活品質。陳鴻彬在打磨時堅持的幾毫米差距,或是威如的媽媽與學校老師曾經有的嘗試,都是為提升生活品質而努力的「最重要的小事」。

​物理治療師每月一次的家訪問候,是指導威如母親幫女兒穿戴矯具,同時回饋矯具使用狀況的最好時機。陳鴻彬會根據家訪時得到的資料,動態調整威如的矯具。

威如的矯具經陳鴻彬一再調整改良,還是會在身上留下痛點。為了減緩威如身軀肋骨的變形進程,矯具需要能長時間穿戴,但穿戴時勢必與身體結構有衝突,不管對使用者還是家人來說,都是痛點。

物理治療師幫威如穿戴背架。即便只是一個簡單的側翻動作,對威如來說都是困難的考驗​。威如的背架弧度經過反覆計算,每一毫米,都是希望能讓威如順利成長。

經過好一番努力,威如終於完成背架穿戴。穿戴後,背架難免造成身體壓力,但威如還是很努力,每次哭泣都是勇敢的記號。

穿戴過程中,威如僵直的身軀必須與矯具產生對抗,這是很不舒服的過程,威如媽媽即便再不捨,也只能牽著她的小手,傳遞支持與陪伴的力量。

 發布時間 202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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