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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的國度(三):自由的滋味

​參與社運多年,同時又是一名嫻熟的媒體工作者,但馬拉克從不讓自己的真名暴露在公眾領域中。她說在過去引起關注,只會為自己帶來風險。如今,她第一次願意以真名受訪⋯⋯

文 /陳彥婷  圖 /鐘聖雄

「過去我的寫作、影視作品都是用不同化名,這是我第一次用真名受訪。」

 

馬拉克‧尚納瓦尼( Malak Shanawani )坐在大馬士革一間狹小的公寓內,眼神沒有一絲猶疑。我們按下錄音鍵時,她隨即補充:「坦白說,如果是以前,我是不會跟你們在大馬士革見面的。因為你們是外國人,會引起關注,情報人員一定會跟蹤,我完全不會想和你們有任何關聯。」

馬拉克出生於敘利亞一個傳統的遜尼派家庭,父親是名伊瑪目(Imām),即遜尼派的領袖(註:地位約等同什葉派中的教長)。她從小就被灌輸著強烈的信仰與文化價值,七歲起便開始佩戴頭巾(Hijab)。在家裡,她得幫助患有自閉症的哥哥、協助媽媽買菜、搬抬東西。與哥哥一起長大,身邊人總拿他倆做比較;她不能踢足球、不能打架。

「我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哥哥穿着長褲,我穿短褲,鄰居走來跟我們說,我應該穿着長褲。」馬拉克感受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與掙扎:「我從小就不相信別人說,因為我生為一個女生,所以有很多事不能做。」

當她進入學校,參與話劇演出,世界第一次有了裂縫。站在舞台上,所有的同學都摘下頭巾,有同學揶揄她:「你要戴着頭巾演出嗎?」脫下頭巾是挑戰自己信仰的舉動,擔心觀眾席間被家人或朋友見到,她掙扎著。最初仍用頭飾、道具蓋着頭髮。但或許是青少年的群眾壓力,或許是馬拉克一直想改變,她決定脫下頭巾,她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與輕鬆。

隨著年齡增長,馬拉克開始反思自己與宗教信仰的關聯。到 18 歲時,她決定不再戴頭巾,堅定地放下了宗教信仰。「經常有信徒向我父親告狀,說我沒戴頭巾,是名妓女。」眼前的馬拉克一頭深棕中長捲髮,沒有化妝,樸素的上衣,頭巾不再是她的身份標籤。結束短暫婚姻後,馬拉克沒有搬回娘家,但回家探望父親時,她會基於尊重和維持家中和平,選擇戴上頭巾。

「我覺得我從小就自詡為女權主義者,只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2000 年,隨著網路興起,她接觸到來自全球的思想與理念;女權、宗教自由、民主等觀點,開啟了她對世界的全新理解,意識到自己生活在極權下。「有些小型部落格,後來被禁,我們要翻牆才看到。」她發現自己並不孤單,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像她一樣,渴望突破束縛、尋求變革。

 

她開始在大馬士革街頭發聲,討論宗教自由、婚姻。在部分中東地區,女性做出不見容於傳統道德觀的行為,例如和異性交往、穿著不夠保守等,男性親屬能親手殺死女方,以「維持家族榮譽」。馬拉克會穿着印有反對榮譽處決標語的 T 恤在大街上遊行,以示抗議。

根據伊斯蘭教義,穆斯林女性外出應以頭巾或面紗包覆面容,類型從只包覆頭部的頭巾(Hijab)、覆面的奈卡布(Niqab),到徹底包覆頭部、臉部及眼睛的布卡(Burqa)都有,種類多元。從多數女性在公共場合的裝扮,可大略知道該地區的宗教光譜。

在阿薩德政權下,敘利亞的言論與行動空間幾乎為零。「你可以感受到情報人員就出現在你生活的每一部分。」2010 年阿拉伯之春,突尼斯、埃及、利比亞的人民推翻極權統治者,馬拉克感受到外界的變動,並堅信自己應該站出來。2011 年 1 月,埃及有數百萬人走上街頭,經過 18 天的抗議,時任總統穆巴拉克(Muḥammad Ḥusnī Sayyid Mubārak)在 2 月 11 日被迫下台。

 

馬拉克與其他改革派人士,在 1 月 25 日前往大馬士革埃及大使館前集會。「那時候,這對敘利亞人來說是很新的事。我們在試著說『這裡有事情在發生』,但我們只有暗示,沒有直接說出口。」

 

然而,惡劣的現實終究迎面而來;4 月 1 日,她被當局逮捕。「第一次被抓最難熬,因為你永遠無法預料會有什麼後果。」馬拉克熟讀自己被捕後的權益,預演需要供認的最輕罪名,雖然她沒有碰上太差的遭遇,但她親眼目睹有囚犯在她旁邊被毒打,又聽說有其他婦女遭遇性侵。

 

阿薩德政權下,法治是陌生的概念;某些犯人可靠關係、賄賂脫罪。馬拉克發現,許多人因莫須有罪名入監,「在所謂的反恐怖主義監獄,超過九成人都不是反政府的,他們甚至支持政府,只是因錯誤遭到逮補。」有人因同名同姓而被誤捉,有人因精神障礙遭捕。

 

不知執法者將加諸何種罪名到自己身上的恐懼,與社會一直隱隱然存在的「告密」氛圍,讓人提心吊膽。「就算你們同在一個牢房,對方跟你很友好,你把你做過的事告訴對方,然後另一人會走過來,跟你說『不要跟她聊天,不然她會去告你狀』。」

 

然而恐懼未將她擊倒,出獄後她繼續集會、示威,後續又經歷了至少四次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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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阿薩德政府推出《1965 法案》、《反恐怖主義法》,收緊人民言論自由;2021 年再推《網絡安全法》,進一步限縮示威、言論等權利。打壓下,異見人士遭大規模拘捕。人權律師拉贊・扎伊圖娜( Razan Zaitouneh ),同時也是敘利亞媒體與言論自由中心創辦人,因譴責政權暴力行為, 2013 年在杜瑪(Douma)被綁架,至今下落不明。外界普遍認為,她被囚禁或處決。 

 

馬贊・哈瑪達(Mazen Al-Hamada),敘利亞民主改革運動先驅之一,因反對阿薩德被多次拘留後,選擇流亡荷蘭,最終被誘騙回國後遭逮。近日,在賽德納亞(Sednaya)監獄發現其遺體,顯示他在獄中遭遇酷刑。這些只是冰山一角,人權組織無法精確估算敘利亞失踪的異見人士數量,但敘利亞人權網絡估計,至少 15 萬人在 2011 至 2024 年間被囚禁,至政權垮台前無法獲釋。

 

「他們通常給反政府的人安上顛覆國家政權、叛國等罪名,就是任由他們發揮。我有些朋友只是談論貪腐,便被說成是以色列的間諜。」有人遭當局指控殺人,或曾為恐怖主義提供資金,被控「恐怖主義」。馬拉克也曾被關在反恐怖主義的監所,「有朋友在我家舉行放映會,內容是一群敘利亞人在談論政治,批評政府,然後我就被控為恐怖主義提供資金,因為我為他們提供場地。」馬拉克啞然失笑,笑政權的荒謬。「他們想做甚麼就做甚麼,你管不了。」

 

不少倡議者因為被政治迫害,逃亡到其他國家。敘利亞內戰同時如火如荼展開,但馬拉克選擇留下,「我覺得我在我的國家比較有用。」

 

馬拉克由倡議者走入記者角色,不僅記錄歷史,更希望通過影像與文字,讓外界了解敘利亞的真實處境。「我又寫作又拍片,我不喜歡遠處觀望的工作。我不能單憑人的敘述、讀新聞去形容事件,我要親自經歷。」

 

但記者也是頭號被打壓目標。外籍記者法比安・哈佩爾( Fabian Haper )和安德魯・法蘭科(Andrew Franko)曾被拘留,經國際壓力獲釋。美國記者奧斯汀・泰斯( Austin Tice )在 2012 年被捕後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根據無國界記者組織(RSF)於 2024 發表的世界新聞自由指數,敘利亞在 180 個國家中排名 179,數據顯示當時有 21 名記者與媒體從業員被捕。

 

2022 年,馬拉克參與製作紀錄片《 Simple As Water 》,講述五個家庭在戰爭下的故事。馬拉克拍攝的部份,是一名母親留在敘利亞尋找她「失蹤」的兒子;而他,也是一名記者。馬拉克意識到,鏡頭凝視的它方,不只是一個陌生母親的故事,也可能是她自己的故事。

 

紀錄片最終入圍奧斯卡最佳紀錄片最後 20 強。紀錄片入圍時,馬拉克內心百感交集;她看着螢幕祈禱:「我希望作品不會入圍,因為入圍會引起關注,關注就會有人問問題,有人問問題就會發現我以前被捕的事⋯⋯一些我不願回想的過去。」

 

我們問馬拉克,既然害怕,為什麼還要繼續做這工作?

 

「因為極權下,你必須作出犧牲。」

根據無國界記者組織發布的世界新聞自由指數排名,敘利亞在 2024 年的排名,為 180 個國家中倒數第二,只贏過被稱為「非洲的北韓」的厄利垂亞(Eritrea)。敘利亞內戰結束後,許多被關押的記者獲釋,但有許多人仍處於「失蹤」狀態。

​由敘利亞塗鴉藝術家 Aziz al Asmar 為聲援新聞自由所創作的塗鴉。上面的阿拉伯文寫道:「新聞是革命之鏡,所以我們必須保護這面鏡子不被打碎。即刻釋放所有被逮捕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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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達・穆希・阿丁( Waddah Muhi Addin )大半輩子都在當記者,因此坐了幾次牢。阿薩德垮台後,瓦達終於出獄,但已高齡七十。

 

20 年前瓦達曾為左派報紙 Alnoor 撰稿,調查揭露貪腐案件。後來他創立自己的報刊《焦點》,也不時幫海外媒體撰寫報導。好景不常,報社變得以官方文章為主,加上他和外媒合作引來情報人員關注,瓦達決定離開報社,但繼續在社交媒體批評施政,直至警察敲門。

 

2019 年,瓦達入獄後 6 個月被特赦。阿薩德政權下,異議份子永遠無法預料每次被補後,還能不能活著走出監牢。 2022 年,瓦達被控侮辱總統、危害國家政權、勾結外國勢力;這次,他被判入獄 6 年。

 

「我覺得自己活在一個無法無天的世界,我在受苦。」但當瓦達回想一些醫生、律師遭無理指控恐怖主義而入獄,有些人關押 9 年仍未進行審訊,毫無正當法律程序可言,他便把自己的屈辱嚥下去。

 

伸張正義,或許天早註定。瓦達的父親在他八、九歲時,曾因政治傾向入獄,「我記得探望時,他總是面帶微笑,而他出獄時,身邊所有人都尊重他的決定」。瓦達笑說:「我想這應該就在我的血液裡。」

 

年輕時,瓦達對知識的渴望近乎執迷,他在阿勒坡(Aleppo)的家中收藏了 8,000 本書。「只要你閱讀,你的人生便被解放,你就無法忍受獨裁。」父親有自己的報社,母親是教師,這種家庭氛圍塑造了他對公義的追求。大學時期,他在博物館工作,遇上來自歐洲、日本、俄羅斯的觀光客,交談下發現自己國家與外頭的世界差距甚大,也對隱忍獨裁政權的現況感到質疑。

 

他同樣教導他的子女,假如他錯了,必得出言指責他;他不認權力能大於批斷黑白是非。他憶起第一次被捕,準備被押送出門時,警察與兒子的一段對話。

警察:「我不可憐你,我可憐你的兒子。」

瓦達的兒子:「不要可憐我,我感到很驕傲。」

警察對瓦達:「你這樣教育他,他以後的人生一定會在牢裡度過。」

瓦達與兒子不約而同回說:「我會很自豪。」

瓦達年輕時的照片。他說自己的正義感是來自父親的教育,如今他已年邁,但他已將自己的正義感傳給下一代。瓦達年輕時的肖像上寫著:「自由是生命中最可貴的事物,所以代價高昂。」(Freedom is the most precious thing in life, that's why the cost is very high.)

​瓦達在阿薩德垮台時被釋放。即使在政治局勢瞬息萬變的今天,瓦達仍深信只有真正的民主與自由,才是敘利亞未來的出路。

 

反抗軍「沙姆解放組織」( HTS )籌組的過渡政府近日四處與不同群眾見面。他們問瓦達:「你經常反對政府,假如我們做了壞事,你會不會如實報導?」瓦達說自己毫不猶疑回答:「假如你們做的不是對人民有利,我一定會是第一個報導的。」對方追問:「你不怕我們把你關起來嗎?」一頭銀髮的瓦達毫不畏懼地說:「我不在乎。」

「現在敘利亞的言論自由已經比較開放。在阿薩德政權下,只有少數人敢發聲,但現在大多數人都在積極表達自己對未來國家的期望。」

瓦達說,新政權明白不能逼迫人民接受他們不想要的未來,少數教派也開始站出來發聲。他認為,新政府積極解決問題、尚未顯現貪腐,並嘗試振興經濟。但或許還需要一點時間。

在外界眼中,來自伊德利卜(Idlib)的 HTS 奉行穆斯林聖戰主義,目的是建立由伊斯蘭教法管治的國家,公眾事務須以可蘭經為依歸。居住在伊德利卜的,主要是 HTS 支持者,或本來是穆斯林的居民。反觀敘利亞其他地區,由穆斯林、基督徒等不同信仰族群組成,價值觀、生活方式未必完全一致。瓦達說:「他們一直活在水缸裡,現在你把他們推入大海,需要時間調整。」

新政權需要時間調整如何管治,受傷的人民也需要時間。

年屆七十,瓦達已不再年輕,但他眼裡仍似有一把怒火熊熊燃燒,緊盯社會不公義的角落。

瓦達的家中有大量藏書,多數與歷史有關。他說,在所有學科中,其實他最有興趣的就是歷史,本該成為學者,最終卻成了撰寫歷史初稿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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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什麼也不能講,就算現在我跟你交談,我都怕突然有人會開車來把我捉走。」在大馬士革大學校門前,22 歲的 Ahmed 的語氣像是半開玩笑,卻又反映出他們經歷過的荒唐過往。旁邊的 Nagham 附和:「我聽過有學生來現場考試,走到一半就不見了。可能是他們住的地區跟反抗軍有關,或是被家人牽連所以被捉走,但沒有人敢問他們去哪了。」

 

「敘利亞每一個家庭,都曾有人被政府捉走。」Ahmed 說道。對這群年輕人來說,言論的自由依然是奢侈品,仿佛只要張口說話,就可能無法再回到這片土地。

 

在這群 22 歲的醫學生眼中,阿薩德政權曾經無處不在——從課本到街頭,每一個角落都被塗抹著同一種權力的印記。Ahmed 說:「書本上教的是阿薩德家族如何偉大、如何民主,但我們已經被噤聲超過 15 年了。」這些年輕人曾經深受限制,無法自由發聲,醫科生的未來與普通工人無異,每月僅賺取微薄的薪水。他們打算在畢業後遠赴德國或美國,尋找一條不同的路。

 

當一場新的政治過渡開始,變革的曙光帶來希望。「我們被同一個家族統治了半個世紀,對自由的概念毫無認識,但現在,我們似乎感到一絲快樂。」Nagham 說道。

 

對敘利亞新生代來說,有些人看見的是新政權帶來的希望,但對有些人來說,卻是新的迷惑與恐懼。HTS 過渡政府,對敘利亞教育體系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徹底剔除歌頌阿薩德政權的內容後,換來的卻是刪除進化論等違背伊斯蘭教教義的科學理論,接著是對《可蘭經》詮釋的強化⋯⋯這些變化無一不引發國際間的關注與爭議。

 

23 歲青年 Aids 說:「我在他們( HTS )身上看到舊政權的影子。」他不認為政權的更迭能為這個國家帶來真正的解脫。「現在很多事看起來很正常,但街上仍然沒有人看守。還有要到什麼時候,人民才能選舉?」Makeen 眉宇間帶著無奈的憂慮說:「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我不會忍許我的權利被剝奪。」

內戰結束後,大馬士革一所醫學院中的學生們,對未來充滿各種想像;有憧憬,更多的是不安。然而阿薩德未垮台前,他們連這些想像的權利都沒有。這些大學生不過二十出頭,過半人生在戰爭度過,從沒有體驗過自由的滋味。如今他們仍感到不安,但他們開始「談論不安」。

阿薩德垮台後,HTS 過渡政府開始干預教育內容,將更多的可蘭經教義置入義務教育中,讓許多年輕學生感到不安。大馬士革一所外語學院入口旁的塗鴉寫著:「當你被困在一個地方時,閱讀會為你提供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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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還是很錯愕,也還會做惡夢。」馬拉克說,敘利亞在阿薩德家族統治下,已超過半個世紀,人民對壓迫政權的恐懼,彷彿已成肌肉記憶,根深蒂固。「恐懼是漫長的,你不會這麼容易就走出來。」

 

馬拉克望往遠方:「我不知道怎樣去形容我的情緒,但好像是完結了一段有毒的關係。」眼淚從她的眼眶湧出,「一切都結束了」,她一手擦拭眼眶,一邊急着呼氣,嘗試穩定情緒。

雖然馬拉克說「一切都結束了」,但她也承認,恐懼成為了她身體記憶的一部分,要走出來沒那麼容易。談及多年來內心承受的恐懼,馬拉克的眼眶,終究沒能守住淚水。

在過去,只要一打開馬拉克公寓的窗戶,就能見到一棟大樓上掛著阿薩德父子的肖像。馬拉克每天開窗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她,日復壹日。內戰結束後,阿薩德父子消失了,但那個空洞的看板,未來會填上什麼呢?

 發布時間 202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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