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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異鄉人

2024 年正進行維修的香港星光大道。

圖文/KHC

香港政局變天後,台灣成為不少香港人的移居選項。根據移民署統計,2024 年底,獲得居留許可的港人有 5,368 名;定居許可人數則有 1,880。

反送中抗爭過去 5 年,期間陸續離港入台的港人們,如何伴隨着曾經的記憶,在這個島嶼上展開新生活?報導採訪 4 位在台港人,包括健身教練赴湯、藝術家黃國才、設計師阿駒、港式茶餐廳老闆 Andy,理解這些異鄉人如何帶著過去在此新生。

赴湯,健身教練,現居台北。曾被香港政府控告暴動,後判無罪釋放。於 2021 年 7 月來台。

赴湯:不想搭民主的便車

政治覺醒前的赴湯與一般八、九零年代港人一樣,只管顧自身温飽和收入,忽視參與社會——他認為這就是香港制度一朝崩壞的原因。

2019 反送中的結果,赴湯始料未及。經歷香港政局變天,他來到台灣,一改過去先求自身溫飽的狀態,開始積極參與台灣社會事務。從前他鮮少為維護香港的民主自由盡力,現在他不願自己移民他方,卻只管享受別人的自由。

他想著台灣若能抵擋中共的擴張,香港或尚存一絲希望。「我們在香港失敗了,希望失敗經驗可以過到台灣,然後可以幫這邊的事情。」

赴湯於拳館休息,等待下個時段的學生前來上課。

赴湯與太太溜狗,赴湯對四隻小狗寵愛有加。有三隻小狗一路伴隨赴湯由香港到台灣。

赴湯於拳館舉辦民防課程。他認為自身在香港的經驗,可以分享給台灣大眾。

過去香港本地人對中國移居香港的新移民沒有好感,因為這些新移民蠶食本地人的福利及生活便利性,且態度惡劣。如今他也成了一位新移民,他提醒自己行有餘力就應回饋社會,而非蝗蟲式的侵略資源。赴湯在他的拳館開辦民防課程,開放給一般民眾來上課。

民防非單指戰爭時候的武力衝突,更多的是關於戰爭期間,如何保護自己和身邊人。超過兩百天的反送中抗爭運動,許多抗暴經驗,例如被警察追捕時如何脫險,同路人如何互助等,都值得和台灣人分享。

來台一段時間,赴湯感覺現今的台灣猶如八、九零年代的香港,年輕一代未經歷過政治民主化的階段,因此沒有太高的政治參與熱忱。「台灣上一輩那麼辛苦地爭取到民主,但是這個價值傳不到到新一代身上。這件事我覺得很嚴重。」他希望以一個香港人的身份,跟本地人介紹香港的事情,嘗試為這裡帶來轉變。

除了關心香港議題,赴湯也參與不同的台灣社會活動,像是青鳥、二二八遊行,加深對台灣社會的認識。

「你住在一個地方,你就是該地方居民,基本的公民責任就是都要維護這個地方。」不過現階段赴湯還沒有投票權與公民福利,也讓赴湯感覺自己和台灣土地仍存在隔閡。

赴湯於 2024 年時,在台北參加反對香港 23 條的集會。

赴湯於「香港人權作品展」中寫下便條紙。

經歷離散,赴湯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只求有棲身之所,有自己的事業能照顧生活所需,和家人與心愛的小狗陪伴,便已足夠。

「但是自己打從心底的開心,其實我是沒有找到。」被迫離鄉,或許只有回到家,才能尋得那份開心與喜悅。

離散對心靈造成創傷巨大,除了金錢與事業,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回憶都需要重新搭建。赴湯說士林不過是他生活、工作一年的地方,香港的記憶卻是從童年累積至今。「我沒有了過去四十年的生活……你的回憶就是你自己對家的想像。」但這樣的情緒對一個異鄉人來說,也只能慢慢消化,別無他法。

赴湯與志工們一同佈置「香港人權作品展」場地。

 籌備多月的「香港人權作品展」開幕,赴湯於與朋友們交談中展露笑容。

黃國才,藝術家,現居台中。因香港自由空間的壓縮,於 2021 年「自我放逐」到台灣。

黃國才:與過去的記憶斷裂

2021 年 4 月 30 日,台灣登上《經濟學人》封面,被指為「全球最危險的地方」。於這則新聞發布前的七天黃國才決定流亡台灣。戰爭的預感籠罩台灣,而他覺得自己可以幫上忙。「台灣的敵人就是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毀滅了我的家。」他認為自己身處台灣,這件事本身就已是一則寓言,告訴台灣不要步香港後塵。

過去五十多年,黃國才都生活在香港,如今一開門,意識到人在台中,感覺超現實。和過去的記憶斷裂,使他感到迷失,他曾多次尋找心理諮商協助,但成效不大。

黃國才的創傷來自兩方面:一是政治暴力造成的持續性創傷;二是作為政治難民是社會性問題。這些問題的複雜度超越心理諮商可協助範圍。對此他只能以工作嘗試麻痺心裡的真空感。

在香港時,黃國才透過藝術文化進行反抗。來台後,他十分欣賞台灣成熟的政治和社會性藝術發展,在這裡他能脫離自我審查的恐懼,盡情發揮自由表達,感覺猶如坐時光機回到九零年代的香港。他相信在台灣也能延續這樣的創作姿態。

但台灣民間社會的投降主義有時讓他感到衝突。有次計程車司機得知他港人身份,把他當成了蔡英文政府投訴組;遇到一些歌頌中國共產黨的台灣人時,他真的嚇壞。「聽到時真的很震驚。想著香港贏不了,因此希望你們贏。但是你們自己國家都不自己救。」

黃國才定期會到連儂場更新文宣。他剛到台中之際,因着心理創傷進入連儂場時會有感窒息,對此他刻意多次前往該處以克服心理障礙。

文宣中的黑衣人是黃國才。他的照片竟比他本人更早來到台中,為此他有感「自我放逐」到台中是正確的選擇。

黃國才工作室一角。

當年為了方便離開,黃國才離港時並沒有帶走太多東西,就像是在安排自己的葬禮。

他笑言自己來自地獄,「我已經是難民,台灣肯接受我,我已經非常感恩。台灣沒有欠我任何東西,台灣肯收留我,還給我身份,我真的非常感動。」

參與台灣本土社會活動和香港人的集會抗議,是他在台灣生活最快樂的事情。他認為「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其實也可以倒過來理解:台灣歷史裡早已經歷過多種反抗、屠殺,以及轉型正義,反之香港人沒有這些歷史經驗,因此反抗的遲。

他希望用藝術品去「活出香港」。「重要的是哪個地方才能活得有意義?」如今他的藝術作品融入不少台灣元素。這也讓他意識,自己不再處於真空狀態,而是積極參與生活,凝聚新的情感,「與數位香港朋友一起籌辦展覽的經驗,更好比看十次的心理諮商。」

黃國才 2024 年參與在台北的港人遊行。

黃國才於「香港人權作品展」中擔任策展人,他說這是他在台灣最為享受的活動之一。

黃國才與友人到酒吧喝酒。

黃國才自製道具出席支持大罷免集會。

阿駒,現職室內設計師,居基隆。反送中運動前,阿駒已有感政治壓力,從而慢慢計劃來台,2019 年抵台。阿駒積極參與台灣大小社會活動,他的大型罷免道具每每引人注目。

阿駒:抗共是主要價值觀

2019 年的反送中運動前,阿駒便已計劃來台。除了台灣生活對港人來說較容易適應外,阿駒選擇台灣最重要原因是:「台灣是一個抗共的最前線」。

抗共是他在香港生活的主要價值觀,他希望可以把它延續下去。「今日香港,明日台灣」這口號,他覺得「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更為貼切,他認為應該以一個更全面的「入侵」來理解台灣的處境。而現階段,台灣仍可透過選票或抗議手段,制止中共的向外擴張。

阿駒與其他罷免志工相處愉快,他在罷免志工團隊中認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助他更深入的認識台灣社會。

經過一整天的大罷免集會,阿驅與太太正準備離開現場。

阿駒在香港曾參與「維修香港」社會組織,幫助基層家庭做家居維修服務。來台初期,阿駒提供原本規劃要來開店的空間,給智能障礙人士開設陶藝班。

去年基隆的大罷免,他在罷免團體中認識了幾位高度參與政治的朋友。透過與他們交流,更深入理解台灣。他說:「當你真正參與過,聽得多了,然後你會了解過去。會很想改變。這種心態會讓我更投入這個地方。」阿駒認為,越參與社會越多,就會越喜歡該地方。「不是單單因為這裡很好,我喜歡它,而是因為我覺得有在這地方留下我的力量與心血,那才是我喜歡的地方。」

不過社會政治參與度與最近選舉結果,讓阿駒感到期望落差。他透過不斷的反思,來加深對新土地的理解。

參與過港台兩地的街頭活動,他觀察到台灣的街頭活動相對單調,阿駒試著把過去香港街頭抗爭出現大型道具的文化趣味帶來台灣,希望透過這些藝術道具,告訴大眾參與社會活動是過癮的,參與者不必滿口理論。更多中間選民,或政治參與度不高的市民也能夠被吸引,願意參與其中。

阿駒覺得參與各種抗爭,既能幫助台灣人,也得到台灣同路人的認可,相比在香港生活更開心。

冲咖啡是阿駒的一大興趣。他本計劃以家中一樓空間營業咖啡店,但當時遇上疫情便擱置了計劃。

阿駒家中的陶瓷杯。他來台後閒時在網上學會做陶瓷,一面牆的陶瓷杯都是他親手做的,每隻都寫着香港抗爭標語。

來台後,阿駒從社區中領養一隻受虐的流浪狗,狗狗初時情緒難以控制,曾咬傷他太太兩次,經過訓練後狀況才漸漸好轉。

與妻子和狗相伴,這樣有限度的孤獨,讓他很享受。遛狗是他現在最喜歡的活動。

日子看似安穩,但政治上他仍存有憂患意識,中共的滲透令人感受壓迫。「生活是快樂的,但我對這份快樂有點猶豫。」

阿駒與太太在基隆的餐廳用餐。

阿駒與太太溜狗,休息時倆人一狗共享霜淇淋。

阿駒與太太到和平島溜狗,這是他們在基隆生活最愛的活動。

Andy,在台港式茶餐廳老闆,現居台北。2014 年前往台灣升學,畢業後輾轉回港,2019 年決定於台北開店。

Andy:大局先走

Andy 從小不愛讀書,年輕時在餐飲業兼職,開始對經營餐廳有興趣。2019 年Andy選擇移居台灣,其中一個原因是在台灣創業相對容易,加上他曾在台渡過四年大學時光,對台灣有著個人情感。

身為在台港人,Andy 有種責任感。他發現部分台灣人因過去在香港旅遊的經驗,曾感受到香港人的無禮,因此對香港人未必有好感。他警惕自己「要做好一些」令台灣社會對港人改觀。

有次騎車與他人發生爭執,Andy 脫口而出以廣東話爭吵,事後他感到慚愧,感覺損害了香港人在台形象。他事後一再學習調節自身情緒。「你畢竟是香港人,你就做回一隻好的雞蛋,盡量大局先走。」

Andy 在製作西多士。

餐廳繁忙時間,Andy 在廚房備餐。

Andy 的茶餐廳裡擺滿 2019 香港抗爭的文宣,他和顧客閒談,推進台港文化溝通及政治意識的傳遞。

除了香港文宣,餐廳也張貼不少「青鳥行動」時的示威道具,立場鮮明。做生意的人大多想與政治脫勾,但他不同意。「錢是賺不完的,不談政治就沒有未來了。」最近參與大罷免活動後,Andy 的餐廳點餐系統被惡意大量灌單,他疑為遭遇政治報復。

Andy 也曾經以餐廳的名義為社會活動送上物資,後來獲得媒體的關注。隨時間沉澱,他反思此舉雖然只為表達香港人同行精神,但或有沽名釣譽之嫌,後來便不再以餐廳的名義參與活動。

Andy 說現在更多以幕後的形式參與港人活動。閒暇時會到訪不同的在台港人店家,幫忙在社交媒過上宣傳。留學時,他也曾感受到隻身在異地的孤獨,現在他會為店裡的香港工讀生舉辦聯誼活動,為學生們帶來些生活樂趣。

Andy 把它餐廳比喻火車站,他就是站長,他站在收銀櫃後看著人來人往,感受人情冷暖。有時遠方親友會在旅遊時特意前往餐廳探望他。「你不是上車下車的人,你只是個站長。」

因為國安風險,Andy 回不了香港。前陣子他思念家鄉,情緒有些低落,便打開地圖尋找香港的家,也尋找過祖墳的位置。他說若有一天忘了祖墳位置,那便太不孝了。面對思鄉情緒,只能閱讀沉思以調適內心牽掛。他說:「路還是要繼續走,未來才是重要的。」

晚上 9 點餐廳關門後,Andy 完成一日的工作,獨自在餐廳食晚餐。

餐廳有香港社運的裝飾品,牆上貼着台灣社會對餐廳的報道和醫院感謝狀。對此 Andy 卻笑言:「現在再談這些沒甚麼意義,人必須要向前看。」

來台多年 Andy 對台灣漸漸有歸屬感。中華隊在世界十二強棒球賽奪冠時,他心生莫名的驕傲,暗自想著「真的沒選錯地方」。他曾經做夢夢見回到香港,立馬嚇醒;對比回不到香港的思念,他更害怕再也回不了台灣,害怕失去在台灣建立的一切:餐廳,朋友和自由快樂的生活。

談到身份認同,他說:「我仍會堅持香港人身份,但我的兒子將會是台灣人。」

晚上 10 點,下班後的 Andy 與餐廳工讀生到遊戲機中心玩樂。餐廳的工讀生都來自香港,Andy 定期會與他們舉辦些聯誼活動。Andy 學生時期亦曾經感受過人在異鄉的孤獨感。現在成為老闆的他,希望能舒緩香港工讀生的苦悶。

Andy 和香港工讀生在打撞球,手把手的教工讀生打撞球的架桿技巧。

晚上下班騎車回家的 Andy,他每次經過自由廣場都會停車稍作休息。

 發布時間 2025/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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