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國度(二):重生日
敘利亞人權網絡估計,過去 14 年至少有 20 萬名平民被處決,9 萬多人失蹤。聯合國估計,超過 10 萬人在阿薩德政權下失蹤。在 Sednaya 的囚犯每日惴惴不安地猜測,今天是否會輪到自己?敘利亞作家阿薩德・阿塔西(Asaad Al-Atassi)形容監獄:「在這裡,時間停止了,只有痛苦和絕望在流動。」
文 /陳彥婷 圖 /鐘聖雄
那個刻畫在手臂上的代號——٢ ١٣( 13 2 ),將他與無數無名者相連,象徵著阿薩德暴政下無聲息的痛苦。
曾幾何時,13 2 也曾是一個叫 Haidar 的男人,在阿拉伯語解作獅子,象徵勇氣與力量。或許是命運跟他開的玩笑,Haidar 憧憬的未來簡單平凡——一個安穩的家,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場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歷史洪流將他捲入地獄,如今他有幸歷劫歸來。
出身大馬士革巴比拉區(Babela)的 Haidar,深埋在貧困的土壤中;父親早逝,母親將他一手撫養成人。家庭的貧困迫使他完成初中後便踏入社會,成為一名修車師傅,為家裡掙得微薄收入,期望哪天能開間自己的小店,過上安穩日子。
但命運不容他安逸,當年僅 18 歲,政府的徵兵令像巨石壓在他肩上,徹底粉碎他的平凡生活。
「那時候他們只告訴我,訓練是為了抵抗以色列或其他外國勢力。」2012 年 4 月,戰雲已蔓延至敘利亞上空,Haidar 被徵召入軍隊,指派到特種部隊「第四分隊」,由巴沙爾・阿薩德(Bashir al-Assad)的弟弟馬希爾・哈菲茲・阿薩德(Maher Hafez al-Assad)擔任指揮官,部隊被要求對阿薩德家族絕對忠誠。
隨著戰事升級,所謂的「保衛祖國」並非他所理解的正義。他與 4,000 名士兵在同年 9 月被派往霍姆斯(Homs)—— 2011 年 5 月起,敘利亞政府軍對霍姆斯反對派控制區進行長達三年的圍城作戰——Haidar 參與對抗反政府示威者的武力鎮壓。民眾情緒高漲、無懼坦克,「長官要我們用迫擊炮還擊,那個月死了很多人」。看着四處屍橫遍野,Haidar內心動搖:「我從來不知道我得攻擊平民,那些我們的弟兄。」
他目睹軍隊為了擊退反抗軍,將住宅變成軍事堡壘。平民百姓的家當被扔上大街,被迫撤離的居民,臉上盡是無奈落魄的模樣。他深感絕望與羞愧,加上士兵們不斷酗酒,對無辜市民施暴,甚至有高級軍官到女校捉拿女生強暴。腐敗與暴力,每一個畫面都深深刺痛了他。他所理解的軍人使命,變得無比陌生,但他彷彿已失去人性,只是機械般執行命令。
經歷數月的煎熬,Haidar 終於無法再承受內心的掙扎。這次,他的武器瞄準的不是國外勢力,也不是反抗政府的人,而是自己。他拿起步槍指向自己的大腿,再訛稱自己在戰場受傷,隨後逃離戰場,返回大馬士革。可惜當時的巴比拉區已成為反政府武裝分子據點,雙方每日交火,生靈塗炭,Haidar 的家人也遭政府軍殺害。於是他心中下了一個決定—— 2013 年,他改投入反抗軍。
從阿薩德軍「叛逃」,輾轉成為反抗軍一員,Haidar 說最關鍵的因素,還是因為自己的家人受到殺害。沒想到這個決定,最後導致他多年入獄多年。
2018 年,敘利亞南部反抗軍處於劣勢,在俄方斡旋下與政府軍達成停火協定。連同巴比拉區在內的多處據點,反抗軍與其家人可撤離至北方的伊德利卜(Idlib)。Haidar 雖討厭阿薩德政權,但巴比拉是他的家,且女兒 Naghan 剛滿一歲,他選擇隱瞞身份,為人修理冷氣機,攢著微薄收入,企盼給妻女一個家。但 Haidar 仍擔心自己的過去找上門,生活像是一場無止境的逃亡。有一天,阿薩德政府宣布將特赦軍人,他看到希望的曙光。
經過層層賄賂,他終於獲得了進入警局特赦的機會;至少,一名在警局工作的人這樣告訴他。他滿懷希望來到大馬市革的會面點,坐上指定車輛;車窗外,街道喧囂依舊,車內卻佈滿緊張氛圍。Haidar 聽見前座官員與人交談,心中一沉,那是親政府的阿拉維派口音。他心跳加速,冷汗浸透背脊。沒待多想,Haidar 開口請求下車,卻被無情忽視。隨後車門啪一聲鎖上,被 15 名持槍的魁梧大漢包圍。他發現,這場等待的結局,不會是他期待的那個「普通人」的未來。
由大馬士革驅車向南約半小時車程,巴比拉區與安置巴勒斯坦難民的雅爾茅克(Yarmuk)毗鄰,街道風貌與大馬士革市容截然不同,不僅是貧困破舊,也顯見戰火波及痕跡。
Haidar 的弟弟帶著我們在巴比拉散步時,幾乎每轉過一個街角,他就會說「這裡被炸彈炸過」、「之前那裡有一群人被處決」⋯⋯戰火停歇多年,此處的傷痕卻仍未平復。
Haidar 入獄時的「軍法判決書」。軍事法庭指控,Haidar 因從事恐怖行動造成一人死亡,判處他從事 20 年的在囚勞動。
阿薩德政權下,敘利亞有超過百間拘留所,囚禁成千上萬的犯罪者與異議人士。 位於大馬士革近郊,規模最大的賽德納亞監獄(Sednaya Prison)臭名昭著,被外界稱為「人肉屠宰場」。賽德納亞獄門深鎖,入內起碼要經過兩重城牆與保安,最外圍的出口更有坦克巡邏,插翼難飛。監獄被分成兩部分;「白色監獄」囚禁懷疑變節的軍官,「紅色監獄」則囚禁所有反政府人士,特別是政治犯。
Haidar 踏入紅色監獄時,還不知道自己的罪名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面對的,不只是國家對敵人的鎮壓,還有對異議人士、背叛者的殘酷清算。後來他在要脅下認罪,裁定參與恐怖活動造成死傷,被判 20 年的在囚勞動。
由大閘的側門入內,他們必須彎腰、矇眼,近百人如牲口般列隊,由一個鐵籠走入監獄。監獄是典型的三叉型建築,中間是看守塔,其餘是一列列的囚室;五層的建築內,有近百個牢房。他的名字不再是 Haidar,而是冷冰冰的號碼 13 2;代表他是被關在 2 號牢房的 13 號囚犯。「那裏沒有人有名字,監獄管理員都是叫我們的號碼。」
失去名字,連尊嚴亦被褫奪。被關在獨立囚室時,囚犯得用一個細小的膠盤包辦吃、喝、如廁,每日僅有約 15 公克糧食。囚犯進出或是開門,得用手摀住雙眼,不能直視監獄管理員。管理員的極權就如扮演神的角色;有 30 歲的人被虐得體重只剩 18 公斤;有囚犯親眼看着自己的母親被毒打,全因他沒有向政權低頭招供⋯⋯高壓酷刑、駭人環境,許多人熬不下去,死在獄中。
Haidar 深刻體認,這裡不再是人類的世界,而是一個無止盡折磨靈魂的黑洞。
紅色監獄入口處的鐵籠。每個囚犯被運到此地時,都被要求摀眼蹲走,如牲畜般被送進牢房。
牢房檢查處一景。所有囚犯至此,都會被要求褪去身上所有物品。
「曾經有一位囚犯對我說,我的命運就是死亡。」Mouaz 凝視著眼前的空氣,語氣沉痛而悠遠。
他曾在大馬士革經營牙科儀器生意。出於一場生意上的背叛,他被無端捏造罪名,最終也被押入賽德納亞監獄。Mouaz 曾聽聞,許多人因高學歷或顯赫背景,而在獄中遭遇更殘酷的對待。因此,在入獄後被詢問職業背景時,Mouaz撒了謊:「我是賣菜的。」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謊言將會影響他的命運。
十天後,Mouaz的家人來探望他,父親向他匯報公司狀況,又展示新購入的牙科器材。巧合的是,當時同一名監獄管理上前詢問 Mouaz 職業。 Mouaz 的兒子Karrem童言無忌,天真地回應:「爸爸是醫生。」監獄管理員聽後,面帶微笑地走向 Mouaz,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原來你是醫生,你這個臭小子。」
Mouaz心想這下完了,他焦急地對同房的囚犯 Muhammod 說:「Karrem 判了我死刑。」作為醫生的 Muhammod 不以為然,反而安慰他,會把自己在醫學領域的知識傾囊相授。
接下來的日子,Muhammod 執起奶油盒的尖角當成筆,拿牢房的牆壁做黑板,傳授從人體結構到分子生物學的知識。隨著時間推移,Mouaz 接觸更多不同背景的囚犯,包括藥劑師、兒科醫生等,他們毫不保留地分享自己多年的醫學經驗與知識,讓 Mouaz 逐步成為一名不折不扣的醫學生。
不幸的是,在這段學習的過程,Mouaz 的老師們一一遭到處決。
三年後的某一天,監獄管理員走進 Mouaz 牢房,要求他幫忙配藥。這次,孩子的謊言終於讓他正式成為監獄醫生。獄醫的身份讓 Mouaz 不需雙手摀眼,他親眼見證一張張與他同樣遭囚禁的臉。有的囚犯被踢到內出血、斷頸、遭棍棒打至不育;「監獄管理員都只是笑著」。有一次,他被要求同流合污,向一個犯人加重藥物劑量;Mouaz 拒絕,換來監獄管理員狠狠踩踏至雙手指頭折斷。
監獄裡的肉體刑罰是家常便飯。Haidar 曾被人用鐵鏈懸空掛起超過 18 小時逼供;有時被反鎖雙手,臉朝下躺在輪胎上被毒打;又曾被毒打三、四百次,受罰後舉步維艱,監獄管理員還要他跑步。「他們對所有人,就像對牲畜一樣。」
但最可怕的是踏出囚房。有的人被帶去訊問,再也沒有回來;有人洗操後被帶走,再無蹤影。每天早上還會有一份「特別名單」,名單上的人被帶走後便不再回來。Haidar 每次回到牢房,便會重新數一下獄友數量。
地面層的左翼空曠處放着五、六張絞刑用的長枱,繩索由天花板吊下,死囚站好後,穿着橙色制服的管理員便會推開桌子⋯⋯「行刑時間都是在晚上。慘叫、求饒和桌子被推倒的聲音⋯⋯,聲音大得他們開啟巨型抽風機後的隆隆聲,都蓋不住。」
「賽德納亞監獄被拘留者和失蹤者協會」( ADMSP )在 2022 年發布的報告估計,在 2011 至 2018 年間,有近 3.5 萬名犯人被處決,或是因用刑過度、缺乏醫療診治、飢餓而死亡。 ADMSP 亦指出,這些遺體會被轉移到一個「鹽房」保存,直至大規模運送到秘密地點埋藏。自阿薩德垮台後,人們陸續發現這些「亂葬崗」,有些出現在賽德納亞鄰近地區,如 Adra 與 Qutayfah 。敘利亞人權網絡估計,過去 14 年至少有 20 萬名平民被處決,9 萬多人失蹤。聯合國估計,超過 10 萬人在阿薩德政權下失蹤。
在賽德納亞的囚犯每日惴惴不安猜測,今天是否會輪到自己?敘利亞作家阿薩德・阿塔西(Asaad Al-Atassi)形容:「在這裡,時間停止了,只有痛苦和絕望在流動。」
Mouaz 曾以為自己再也沒機會離開監牢。
有「人肉屠宰場」之稱的賽德納亞監獄,如今滿目瘡痍,四處都是被鑿破的牆壁。原來,許多人擔心賽德納亞有隱藏牢房,仍有囚犯受困,因此將所有可能暗藏密室的牆壁敲開,不放棄絲毫救援生還者的可能性。牆上的噴漆,是土耳其民防軍及「白盔」部隊於 12 月 7 日留下的 ASR2 分區搜查結果,他們將此處評級為 A,意指「未發現生命跡象」。
賽德納亞監獄入口處,仍貼有許多協尋失蹤人口的告示。
沒人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第二天,身邊的獄友隨時間流轉來來去去。Mouaz 眼見無數囚犯肉體受刑,心靈被摧殘,如行屍走肉般無望度日。
眾多囚犯的臉中,Mouaz 特別記得一位被單獨囚禁超過兩年的政治犯。這名囚犯無論身形、年紀,與 Mouaz 都有些相似,當他為這名囚犯提供醫療幫助時,從他的臉龐看出他很虛弱。「他低聲地懇求我不要離開他,但我能怎樣?」Mouaz 無能為力,治療後轉身離去,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回憶此事,Mouaz 語氣特別心酸,「至今我還記得他右邊臉頰上的那顆痣。」
每兩個月一次的家屬探訪,雖然只有五分鐘,卻成為 Mouaz 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在最困難的時候,我總是想到我的家人,想到我要堅強。」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Mouaz 依然會在隱秘的角落裡鍛鍊身體,在牢房的牆上寫下《可蘭經》字句,這些精神寄託成為他心中不斷燃燒的希望。
同樣被關,信仰一直是 Haidar 做人的指南;因為信仰而決定脫離政府軍,因為信仰他拒絕殺人。他在獄中被安排成為牢房主管,牢房中有人違規,他就等著連坐受罰。日復一日的行刑,導致他有一年只能用單腳走路,連管理員都嘲諷:「你還沒死嗎?」
「那個地方雖然是人造的,但對我來說,它就跟地獄一樣。」「我不停地祈禱,希望真主送來一場毀滅性的風暴、一場災難,將那個地方夷為平地。就算我們會死在裡面,我也願意。」
當自己已無法操控生命的方向盤,Haidar 讓信仰為他掌舵。透過囚房鐵閘縫隙,微弱的光線讓他明白日落日出,靠光線知道時間來禁食、偷偷祈禱、背誦《可蘭經》。「是真主給我力量活下來。」 Haidar 期望,終有一天能過上平凡安穩的生活,與家人團聚。
Mouaz 牢房內的塗鴉。
Mouaz 在牢房內牆上留下的可蘭經文,曾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
2024 年 12 月 7 日,一聲突如其來的槍響,讓 Haidar 與 Mouaz 的命運迎來改變。「是不是政府要把我們一次處決?」 一開始,Haidar 感到憂慮,Mouaz 亦從他的囚室聽到槍聲;他與其他 12 名囚犯錯愕,趕忙躲藏在狹小的廁所內。
他們不知道的是,數週前反抗軍已由伊德利卜攻入阿勒坡(Aleppo),繼而南下至多個城市,途經大小監獄釋放被囚人士。政府軍兵敗山倒,在反抗軍進入大馬士革時,已沒有政府軍身影。當時的槍聲,是士兵為了打開監獄大閘上的鎖。
「真主至大!」門外有人大叫。
「你是誰?」
「我們是兄弟!」
黑暗中出現了手電筒的光,Mouaz 與他的獄友明白,這一切痛苦終於結束了,他與獄友抱頭痛哭。 在囚期間一直穿着破爛服裝,他與其他人一樣,都收起一套完好的上衣,為了有天重獲自由時,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走出這個地方。
穿着乾淨的條紋上衣與黑長褲,Mouaz 踏出囚室,腦海中浮現妻子與孩子的臉。Haidar 走出囚室,望着天空,是良久未見的風景。「我不想再回望這個監獄,我只想離開。」突然, Haidar 的左腳有了氣力。他踮起腳尖,一拐一拐地步出監獄,輾轉回到家。
反抗軍解放賽德納亞的當時,Mouaz 正坐在牢房一角,疑惑自己的命運將何去何從。最終,他和其他的囚犯一樣,將身上破爛的衣服褪下,換上整潔的衣服,迎接自己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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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六年,31 歲的 Haidar 再次踏足他的社區。人事全非,但他內心有一股快樂湧泉;見到母親,他感慨萬千,旁邊的女兒已經 7 歲。雖然身體變得瘦弱,由過去的 75 公斤變成 40 公斤,胸口因被用刑,吸氣會揪着痛,但 Haidar 內心的力量卻比以往更加堅強。「我覺得我還是過去的自己。」他告訴我們,自己仍希望過上簡單的生活,找回失去的時間,不再回望過去的陰影。
走出賽德納亞後的 Mouaz,眼睛不再習慣光亮,也變得害怕陌生人。身體的傷還在持續,腸胃未完全康復,甚至在夜深人靜時,會因噩夢驚醒。過渡政府慫恿他告發當年陷他入獄的人,為他討回公道,他果斷拒絕了。
「沒有人應該經歷那樣的地獄。」
訪問的當天,是 Mouaz 39 歲生日,剛巧是他出獄後滿一個月。我們問他有什麼生日願望,他的回答簡單而直接:「忘記過去。」
訪問的當下,Haidar 與年僅 7 歲的女兒一直緊緊相偎;他的母親,終於盼到自己的兒子歸來。
2025 年 1 月 7 日,Mouaz 為了配合我們的採訪,陪我們重返賽德納亞監獄。離開監獄後,他說雖然今天正巧是自己的生日,但離開監牢的那天,才是他人生的重生之日。我們在市場裡買了一大盒餅乾為他慶生,問他有什麼生日願望?他說:「我只想忘記過去。」
發布時間 2025/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