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國度(一):黎明是否到來?
長達13年的內戰結束後,迎接敘利亞的,是黎明,還是黃昏?
文 /陳彥婷 圖 /鐘聖雄
「我們本來只打算控制阿勒坡,結果現在卻解放了整個敘利亞。」
敘利亞伊斯蘭主義反政府軍「沙姆解放組織」( HTS )於 2024 年 11 月底從伊德利卜攻入北面城市阿勒坡,繼而南下進攻首都大馬士革,各國嘩然,但感到意外的還有隨隊出發,來自伊德利卜(Idlib)西部最精銳兵團的先鋒士兵 X 。「我們沒有想到政府軍會這麼不堪一擊。攻入阿勒坡(Aleppo)時,我們只派出最優秀的三成士兵,其他人還留守在伊德利卜。」
在 12 月 8 日,阿薩德政權宣布士兵不用反抗,和平撤軍,敘利亞在近乎沒有流血的情況下,結束了超過 53 年,阿薩德家族的恐怖式統治,亦同時為長達 13 年的內戰劃下句點。
如同不少反抗軍的士兵, X 飽受極權的蹂躪,家中有 16 人被捕或被殺,加上他居住的城市不斷受到攻擊,官逼民反,令他選擇用武力捍衛自己的家。「解放後,我們站在這片土地上,藍天在微笑。」站在阿勒坡大清真寺廣場上,這裡一直被遜尼派視為聖地直至內戰烽火降臨,堂皇的大殿被毀,人去樓空,香火鼎盛畫面不再, X 亦因政府軍掌控阿勒坡,多年未有踏進這地。
如今惹人生畏的政權倒下,雖然 X 戴上頭巾矇面,但眼神仍難掩飾他興奮的心情,「這是真主的恩賜」。他與其他數名士兵正看守着這座以宣禮塔為特色的石制建築,新政府打算重建這座清真寺,延續 900 年來敘利亞人代代相傳,在這進行禮拜、聚集的傳統。
X 說,家人傷亡是他加入反抗軍的理由。我們在敘利亞境內採訪期間,問到的每個人,幾乎都有親友在內戰期間受迫害、監禁、流亡,與喪生。而「家人死亡」幾乎是所有反抗部隊軍人,共同的參戰原因。
阿勒坡在內戰前是敘利亞第一大城,也是全國最重要的產業城市。戰爭初期,這座城市被一分為二,成為戰火摧殘最猛烈的地方,直到 2016 年阿薩德軍完全掌握此城,戰火才稍微停歇。然而直至今日,阿勒坡許多地區仍滿目瘡痍。
我們初抵這座城市時,阿勒坡市中心的 Saadallah al-Jabiri 廣場上,高掛的仍是歌頌戰爭時救助民眾的「白盔」看板(上圖)。離 開的那天,廣場正巧換上慶祝戰爭結束,敘利亞打破威權枷鎖的看板。
內戰結束不到一個月,敘利亞境內各處,都可見到民眾在揮舞「新國旗」慶祝。事實上,敘利亞國旗在近百年內歷經非常多次的變動,此前阿薩德掌權時的國旗,是紅白黑三底色,中央配上兩顆綠星。阿薩德垮台後,新國旗回歸 1961-1963 時期的「獨立旗」設計,採綠白黑三底色,中央配三顆紅星。
巴夏爾・阿薩德流亡後,曾經在國內無所不在的頭像,在短短一個月內多遭損毀與清除,想找到他的頭像還得費一番心力。
大馬士革「總統橋」下,殘存的阿薩德頭像。滿佈在他頭像旁的,幾乎都是在協尋「戰時失蹤人口」的告示單。如今,阿薩德自己也成了戰後的失蹤人口。
相反地,如今敘利亞境內可見度最高的頭像,是被視為反抗軍英雄的 Abdel Basset Sarout。Abdel 曾是敘利亞國足守門員,後來成為反抗軍領袖與歌手,以其革命歌曲激勵反抗軍士氣。Abdel 在 2019 年時,不幸在哈馬省(Hama)的一場戰鬥中受創,最終傷重不治過世。
這場歷時13年的內戰,最終的結局沒有太多硝煙。反抗軍聯合陣線兵臨各大城鎮時,多數阿薩德軍隊幾乎直接棄守。我們在敘利亞期間,多次在公路旁發現被棄置的政府軍坦克,且這些坦克都還能使用,足見政府軍投降時時的倉惶狀態。
交界地
敘利亞是世界最古老文明的發源地之一。阿勒坡因其穩定水源、戰略地勢成為其中一個最古老持續有文明定居的地方,歷史最早可追溯至西元前四千年。
阿勒坡舊城區的貿易市集,便由鄂圖曼帝國時期興建至今,車水馬龍。在小巷轉角,甫走進旅館內的中庭,四處放滿玻璃飾櫃,佈置着古舊的飾品盒、銅製項鏈、手鐲,牆上又掛滿色彩鮮艷的紡織品,猶如一間古玩店。旅館老闆是人生閱歷豐富的 Abdelhay Kaddour ,架着厚重眼鏡的他鍾愛歷史,收藏各種書藉,隨手一拿便是一本本有關陶瓷、刺繡文化與歷史⋯⋯他揭到一頁指着絲綢之路的地圖,聲音洪亮自豪地說:「敘利亞曾是世界的中心。」
事實上,東西方商貿往來,香料、絲綢等各類貨物經由中國,陸路運向印度、波斯至敘利亞,再沿水路運往歐洲。阿勒坡的位置,讓它成為東西方絲綢之路的路口,亦令它有過輝煌一頁。可惜,阿勒坡的安逸並不長久;歷史上,它是穆斯林與東羅馬帝國、蒙古、鄂圖曼帝國的戰場;至剛過去的十數年,武裝分子與阿薩德政權交火不斷,雙方一度各據東西城區 4 年。貿易市集兩邊被反抗軍包圍, Abdelhay 的旅館正正落在政府軍與反抗軍的最前線。對戰期間,撤退至安全地區的 Abdelhay 依舊每天會來到路口,冒着生命危險遙望,檢查旅館是否安好。
2016 年,在土耳其與俄羅斯斡旋下,反抗軍全面撤出阿勒坡,阿薩德政權重掌這古城。外界估計,這場戰戰役中,超過3萬人被殺,摧毀了3萬多幢大廈,被喻為世紀中最慘絕人寰的戰役。
砲火中止,但貪腐行為未有改變。檢查站處處,官員常態收賄,加上內戰後美國、歐盟、加拿大、澳洲等紛紛向敘利亞實施嚴厲制裁,禁止基建投資、石油進口、武器運輸,又禁止買賣外幣維持經濟,導致匯率不隱定、供電危機、難以進口科技,引發國內通膨、失業率高升,民不聊生。
「那些制裁沒有針對到阿薩德,反而是我們這些平民承受。」 Abdelhay 不忿,「但我們已飽受戰事蹂躪,不想戰事歸來,只好閉嘴順從,賄賂所有人。」
戰後新政, Abdelhay 深信一切只會更好。他穿着光鮮,輕快地步入阿勒坡最高級的酒店,並與其他導遊、旅館老闆等旅遊業者會面。會上主席,是穿着西裝,打着亮藍色領帶,一臉長鬍子的 HTS 官員。旅遊業協會代表在會上致歡迎辭時說的第一句:「首先,我們要恭喜 HTS 上台解放敘利亞。」
HTS 的勝利在敘利亞國內各處可見。廣場、大街上都飄揚着復新的三星國旗;印有阿薩德頭像的海報、橫額多被燒毀、破壞,廣場又湧現美金、歐元的換匯店。阿薩德政權時期,國內禁止使用外來貨幣,換匯店老闆曾因此入獄 3 個月,如今他整天忙著數算一疊疊如磚頭厚的鈔票,上揚的嘴角未曾垮下。
我們視為平凡不過的各種水果,亦曾因制裁緣故,幾乎不會出現在傳統市場內。現時攤販售賣水果琳琅滿目,鳳梨、橘子、香蕉、石榴應有盡有,有些水果攤甚至兼賣黑市燃油、瓦斯。
飽讀詩書的 Abdelhay專長歷史與考古,他在阿勒坡舊城區經營一家小旅館,同時也有一家小旅行社。戰爭讓敘利亞的旅遊業應聲而倒,他的多數資產也遭到凍結。如今他最期待的事情,是世界上各地的人,能再拜訪這個他最愛的,美麗的國家。他已迫不及待。
諷刺的是,如今不僅外國人很難進入敘利亞,就連他們自己也出不了國,因為主辦簽證、護照業務的移民局大樓,在戰爭結束的那幾天,被不明人士縱火,整棟燒毀了。
Abdelhay 所經營的小旅館 Al Halabia 位於古色古香的古城區市集深處,白天時人聲鼎沸,入夜後卻如古戰場遺跡般寂寥。
由於供電依然吃緊,阿勒坡許多街區入夜後漆黑一片,少數商家只能靠白天用太陽能板存下的電力,勉力在夜間持續運作。
為了迎接戰後可能出現的外國旅客,城市裡的鬧區經常可見提供歐元、美金換匯的店家。有些人甚至連店面也不用,直接在咖啡廳,甚至路邊擺兩張椅子就開始提供服務,一疊疊紙鈔就這樣突兀地擺在一旁,倒也無人擔心遭劫。
切蛋糕
Muhammod Ghandour 是大馬士革四季酒店旁,一家西式餐廳的老闆。他的年紀僅 37 歲,但這並非他的唯一生意;他的家族現時擁有敘利亞最大的塑膠製造廠,從傢俱到浴缸一一包辦。他憶起昔日敘利亞生產大量貨品,可自給自足,但阿薩德上台後用人唯親,中飽私囊,加上國際制裁等壓力,迫使部分企業與工廠外移至土耳其與黎巴嫩。他指着眼前店內售賣的開心果口味蛋糕,「巧克力來自黎巴嫩、開心果來自黎巴嫩⋯⋯」
不甘心依靠進口貨品, Muhammod 胸懐大志,望國家大興土木,建立工廠,振興經濟。美國公布撤銷部份制裁當天,他自信地說要成為敘利亞第一家 Yamaha 代理商。「我們要讓敘利亞再次偉大。」( We need to make Syria great again. )
但希望分一杯羹的不只是 Muhammod ,鄰國亦虎視眈眈。敘利亞北部的阿夫林區,目前還在敘利亞國民軍( SNA )掌控下;在他們背後撐腰的,就是土耳其。另,支援東北部庫德族的美國,以及入侵戈蘭高地的以色列,亦蠢蠢欲動。他說:「他們就像在切蛋糕一樣,把敘利亞弄得四分五裂。」
「 10 天前,市場上湧入大量土耳其製品,但全部品質都很差。」 Muhammod 指着餐桌上的一罐瓶裝水,一臉嫌棄,「你看,這瓶水是來自土耳其的」。 Muhammod 舉手示意,店員趕忙拿來另一瓶水;Muhammod 指着水瓶上 Made in Syria 的字樣,把水倒在兩個杯子裏:「快喝看看,是不是很大分別?」
水放在兩個同樣的玻璃杯內,無色無味無嗅,差別難以辨分。
「每個人都為阿薩德垮台高興,但他們知道甚麼在等著他們嗎?」他續說:「 HTS ,那傢伙不是敘利亞人,他是土耳其人。」
雖然土國沒有公然支持 HTS 的極端穆斯林聖戰主義,但雙方關係曖昧。內戰時 HTS 據點伊德利卜省的西北面由土軍操控,成為免被阿薩德軍攻擊的屏障。而伊德利卜省的 400 萬人口,長期依賴鄰近土國邊境 Bab al Hawa 人道走廊,運送國際捐贈的人道物資,土國亦與當地人經商,無形間協助 HTS 的經濟。
「希望在不久後的將來,南部邊境會有好消息,確保民眾安全。」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在 2024 年 10 月 30 日時,曾在其正義與發展黨大會上有上述發言,湊巧一個多月後,便傳來阿薩德垮台消息。加上 SNA 亦有出兵協助 HTS 攻入阿勒坡,令國際間認為,HTS 能成功推倒阿薩德,背後是有土耳其默許。
事實上,土耳其自 2012 年起幾乎完全暫停與敘利亞的經商往來,但在阿薩德垮台後,隨即示好,復辦已中斷 13 年,往來敘利亞的航班、 al-Sharaa 亦在上台後兩度出訪土耳其,討論如何協助恢復敘利亞經濟,難免敘國人認為雙方有別一般外交關係,是土耳其的傀儡。
矛盾的是,HTS 仍被聯合國、美國,甚至土耳其視為恐怖組織。
HTS 被多國視為基地組織( Al-Qaeda )分支,直至 2017 年才脫離基地組織自立門戶。其領䄂 al-Sharaa 曾在年少時參與伊拉克戰爭,與美軍對戰,又與後來創立伊斯蘭國的 Abu Bakr al-Baghdadi 有聯絡,因此被美國懸賞 1,000 萬美金,希望將他繩之於法。
為了一改外界形像,從恐怖份子變菁英,同時證明自己有能力成為國家元首,al-Sharaa 脫下迷彩軍服換上西裝。掌權後 10 天,al-Sharaa 便開始會見英、美特使,期望西方國家撤銷對敘利亞長久的制裁。他還承諾保護宗教自由,建立一個包容多元的過渡政府,直至能夠舉行自由、公平的選舉。
這些友好互動似乎奏效。美國不但取消 al-Sharaa 懸賞金,又在 2025 年 1 月初宣布暫停特定項目制裁 6 個月,協助恢復經濟。歐盟近日跟隨美國,審慎地撤銷對敘利亞的能源、運輸、金融相關制裁。
但外界關注的另一重點,是 al-Sharaa 的宗教光譜。
在外界眼中,HTS 奉行穆斯林聖戰主義,目的是由建立由伊斯蘭教法管治的國家,公眾事務須以可蘭經為依歸。在生活層面,穆斯林男性不可刮鬍,與家人外的異性不可有任何身體接觸,女性也必須戴上面紗、長袍,不外露身體。
反觀前總統阿薩德,他的家族雖長期戒嚴,但他所屬的什葉派分支阿拉維派( Alawite ),在宗教與族群上相對包容與開放,在任期間未有約束少數族群。在首都大馬士革,穆斯林、基督徒等多個族群相處融洽,市內亦設有酒吧、夜店,街頭上也有約 3 成的女性沒有佩戴頭巾。
「我可以握你的手,沒有問題的。我可以刮掉我的鬍子,但我每天都禱告 5 次。我到中國出差都只吃壽司,因為他們的肉不是清真。」曾在杜拜、開羅、歐洲居住,又周遊列國經商,Muhammod 留有一頭深色捲髮,身穿黑色高領毛衣,打扮有如歐洲人。他說:「我是穆斯林,但我看起來不像他們(HTS),想法也完全不同。」
Muhammod 說:「我們需要的是來自大馬士革的政府,不是來自伊德利卜的。」
Muhammod 在大馬士革經營許多餐廳,他的家族還經營許多工廠,屬於敘利亞國內的頂流階層。
即便都是在大馬士革,在較傳統的街區、市集中,可見多數婦女還是會穿戴頭巾。但如果是在年輕族群出沒的場所,如校園裡,就可見到穿戴頭巾的比例大幅下降,世代女性間的觀念差異,可見一斑。
阿勒坡市集一景。阿勒頗的族群與大馬士革不同,有大量亞美尼亞、庫德、基督徒與各教派的穆斯林混居。同樣是在傳統市集中,可以見到的女性裝扮就相對多元。
敘利亞南部城市蘇威達(Suwayda)是德魯茲人(Druze) 聚集地,大街上穿戴頭巾的女性是極少數,街景也與大馬士革、阿勒坡截然不同。
大馬士革一家販售女性衣物的店鋪,如今仍可大方展示相對暴露的衣物。
大馬士革最悠久的酒吧,據說已有 120 年歷史,即便在戰爭期間也幾乎沒有休息,只為提供需要慰藉的人們,有個可去之處。牆面上有長年張貼的裸女圖,讓人一時忘記身處伊斯蘭世界中。
大馬士革一家夜店中,正在播放震耳欲聾的電子舞曲,來自各族群的人們則忘我地狂舞。轉角處,一群阿拉維人正在慶生,他們當中甚至有一對同志情侶。
大馬士革一家叫做 Sugarman 的酒吧,是許多外國記者駐足流連之處。吧台後方的黑板寫著:「如果你擔心 HTS 的話,就回家和你媽喝酒吧。」
伊德利卜廣場上,飄揚的信仰宣言白旗。旗上的阿拉伯文寫著:「萬物非主, 唯有阿拉;穆罕默德是阿拉的使者。」這類旗幟最早可追溯到早期哈里發時期,代表「純潔」與「正義之戰」。這面旗幟本身不是激進宣言,因為旗上書寫的是所有穆斯林都認可的信仰宣言(Shahada),但在近代卻被許多激進聖戰組織使用。白底黑字的旗幟代表「和平」,而黑底白字的旗幟則代表「戰爭」;最激進的伊斯蘭國(ISIS)所採用的,通常就是黑旗。無論黑白,高掛此旗的區域,通常被視為較為保守的伊斯蘭地區。先前我們採訪到的反抗軍戰士 Molham 強調,這面旗只代表一種宗教立場,他個人也曾與 HTS 對抗,如今伊德利卜懸掛此旗,不代表他們就是恐怖份子。
白旗下的廣場牆面,漆上象徵和平敘利亞的塗鴉,並明確寫上敘利亞遭到「解放」的日期與時間。內戰的勝利,被伊德利卜人視為光榮與驕傲。
一名覆蓋面紗的伊德利卜女性,正在牆面上繪畫象徵記者與新聞自由的相機。
從多元到分化
混屯未明的不只有宗教上的光譜,還有敘利亞內多種族面臨新政權的不安。
「在阿薩德時期,談政治便會有問題,可能會勒索你,威脅把你帶走,但他們不會因為你出生的身份而襲擊你。」Alek Mardirosian 在阿勒坡出生,他與兒子 Yani 是亞美尼亞裔的敘利亞人,都會說阿拉伯語。
1914 年一戰爆發後,作為同盟國的鄂圖曼帝國出師不利;土耳其人懷疑亞美尼亞人效忠敵對的俄羅斯帝國,便把亞美尼亞人驅趕鎮壓,趕至沙漠餓死、推進峽谷裏和集體槍斃等。亞美尼亞政府至今仍聲稱,他們陸續被屠殺了 150 萬人。當時部分倖存的亞美尼亞人逃亡到敘利亞北部與阿勒坡一帶,Alek 一家便是其一,家族從此在敘利亞落地生根。
敘利亞是多族群共生國家,雖然主要人口自自遜尼派穆斯林,但仍有 11.3% 是阿拉維派, 11.2% 是基督徒, 3% 是德魯茲人( Druze)。「一百年來,我們都是像鄰居這樣相安無事,這也是我從小的認知。」Alek 在他的工作室地底興建菇菌養殖場,並由一眾巴勒斯坦、穆斯林、庫德族朋友幫忙,養殖場幾乎是現時敘利亞的縮影。
然而新政權上台後, Alek 心中開始拉響警號。
「新政權確保宗教共存的和平承諾,都沒有實現。」一連串怪事在 Alek 的基督徒區內發生,有天他的家被盜竊到警局報案,官員反問他:「所以我應稱你為 حاج (對穆斯林男人的稱謂)?」作為非穆斯林的 Alek ,用詞有意冒犯,這是他以往從未遇過的事。
一開始他不以為意,但類似事件接二連三。他所居住的 Holy Bible Street 位於阿勒坡基督徒區,有天有人駕車到來,大肆宣揚「姊妹們,你們應戴上頭巾,否則其他人上天堂,你便會下地獄。」針對少數族群的類似事件在全國各地發生⋯⋯在大馬士革以北的哈馬市( Hama ),有數名蒙面槍手焚燒一棵聖誕樹;港口城市拉塔基亞( Latakia ),被指親阿薩德政權的阿拉維派遭報復行為⋯⋯
剛上任的管治者未有周長大計,立憲遙遙無期,這些 Alek 都看在眼底。「我們不能沒有法律與秩序。」他擔心有人趁國家混亂乘虛而入,憑藉宗教狀大,「敘利亞不能落入恐怖分子的手中。」我們問 Alek,會否擔心家人受傷害,他只是雙眼直直地看著記者,良久,緩慢地點頭。「阿薩德執政時,比較安全」,他說。
一直以來,亞美尼亞政府都感恩敘利亞人曾在危難關頭收留國民,兩國保持友好關係;蘇聯解體後,兩國迅速建立外交。但現在,敘利亞執政者在宗教問題上未能令 Alek 釋懐,又選擇與土耳其友好,猶如與劊子手建交,勾起亞美尼亞族群傷痛記憶。深怕歷史重演, Alek 每夜失眠,「已經準備好行李,隨時可以離開。」
一個自小長大,建立事業、家庭的地方,跟它捱過最差的日子;以為黎明來到,最終卻做好離去準備。我們問 Yani,會不會想離開家園。少年想了想,看著站在身旁的好友,對方雖來自遜尼派家庭,但友好到連 Alek 亦視為己出。最終,Yani 不情願地說:
「我不想離開,但你會留在一個沒有自由的家嗎?」
在戰火過後的敘利亞,歷經無數悲劇與流離失所的人們終於迎來了片刻的寧靜。對於某些人而言,這是忘卻過往傷痛、重新展開生活的一刻;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則是重建家園、讓國家重返國際舞台的契機。
然而,也有許多人在這變革的曙光中感到不安,深懷疑慮,擔心極權體制或許僅是換了面孔,歷史的悲劇將會重演。迷霧籠罩下的敘利亞,依舊在摸索中前行,每個心懷希望與恐懼的敘利亞人,正站在未來的門檻上。
身為一名亞美尼亞基督徒,Alek 認為「阿薩德時期比較安全」。
Alek 所居住的基督徒區,是阿勒坡市中心受創最重的區域之一。
Alek 住家附近的教堂。教堂前的廣場,以前甚至還會舉辦搖滾音樂會,美國樂團「墮落體制」(System of a Down)的主唱,甚至也曾來此表演。
從 Alek 居住的街區,就可眺望擁有 1,500~4,000 年歷史的阿勒坡古城。該城位處阿 勒坡市區中央,地勢高聳,因此在戰時也成兵家必爭之地,城牆上曾佈滿狙擊手。
即便街區破敗,人們還是努力在這裡維持正常生活。他們說:「這裡不是廢墟,這裡是我們的家。」
Alek 曾擁有過許多事業,甚至辦過小型電視台,一時風生水起。如今的他嘗試在自家地下室種植香菇,團隊成員來自各族群,而這,才是他心目中敘利亞應有的樣子。
Yani 與至交好友 Abdu al-Latif 在街區中遛狗;Abdu 來自遜尼派穆斯林家庭。Yani 感嘆地說,他從不想離開家鄉,但這裡現在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安全了。
不只少數族群對未來的敘利亞悲觀,就連曾享有優勢的阿拉維派也充滿不安。由大馬士革前往阿勒坡的公路上,我們一路見到許多站在瓦礫堆前賣黑市燃油的人。我們的地陪 Faisal 說,這些是原本在公路旁開小商店的阿拉維人,HTS 把他們所有人的商店摧毀後,他們就只能終日站在路邊兜售僅有的物品,然後變得一天比一天窮。一名阿拉維女性告訴我們:「穆斯林們痛恨我們。」
發布時間 2025/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