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nksy of Syria
塗鴉藝術家 Aziz al Asmar,站在已被炸彈轟成兩截的「50工作室」前。他的夥伴 Molham 打趣地說,現在他們有兩間「25工作室」了。這棟大樓仍有人居住。
文 /陳彥婷 圖 /鐘聖雄
「自由」、「政權倒下」,這數個塗鴉大字,在西方國家看似小事一樁,但當出現在 2011 年的敘利亞南部城鎮Daraa的一所學校的外牆上,迴響截然不同。政府官員興師問罪、多名年輕學生被拘捕、毒打、刑求數週,執法行動激起民憤,為日後國家内戰掀起序幕。往後有聲音認為在外牆上的塗鴉事件,是國内醞釀已久,渴望推倒阿薩德政權的「最後一根稻草」。
14 年後,在敘利亞北部城市伊德利卜,市中心的環島上,一群人協力繪畫一幅巨型彩繪,一面面復新的敘利亞國旗,象徵回平的鴿子,時鐘指着 6 時 18 分,是電視新聞宣布「敘利亞是自由」的一刻。Aziz al Asmar從7米高支架爬下來,沒有理會他的上衣、褲子、雙手都染滿顏料,趕忙解釋創作:「中間綠色的口號是『所有敘利亞人的敘利亞』,牆上本來寫着的,是『所有敘利亞人起來革命』。」
伊德利卜(Idlib)是敘利亞伊斯蘭主義反政府軍「沙姆解放組織」(HTS)的搖籃與據點。2024 年11 月底,組織從伊德利卜等地,先拿下阿勒坡,再長驅直入首都大馬士革。藝術家Aziz馬不停蹄,趕着反政府軍隊的步伐,用他的筆觸畫過一個個曾被獨裁陰霾濃罩的城市。但想看到他最得意的作品,變得從伊德利卜開 10 分鐘車程來到附近城鎮 Binnish;這裡是 Aziz 的家鄉,在被毁的建築群間,一幅幅壁畫映入眼簾,幾乎轉角每一處都留下他的作品。
一面灰藍色的石牆上,畫着一個坐着哭泣的女孩,旁邊是倒歪了的大樓,上面中英夾雜寫着「花蓮地震」。2024 年 4 月 3 日發生的花蓮大地震,造成 17 人死逾千人受傷。這起規模達 7.2 級的地震,亦憾動到遠在 7,800 公里以外,在敘利亞的 Aziz。
「在繪畫的時候,我並不單是描繪線條,每一下的筆觸都是滿佈哀傷與淚水。」他說,「我們了解台灣人在災難中的悲痛,因為我們明白當一個充滿回憶與生命的地方被毀於一旦,失去家園是怎樣心情。」
「我希望透過筆下的畫,讓世界上的人知道我們與他們同舟共濟。不論喜與悲,人性的感通把我們連結起來。」
除了繪畫敘利亞、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周邊國家的掙扎外,他同時描繪世界的大小事,包括被警方拘捕時,被膝蓋壓頸窒息身亡的美國黑人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生前最後的話「我不能呼吸」,令Aziz憶起阿薩德政權用沙林毒氣攻擊平民。
別有感受,他又畫下俄烏戰事、在土耳其被謀殺的記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 )⋯⋯他的畫作一度遭受社區批評,質疑他作品中偏離穆斯林等,他亦沒有理會。他的堅持換來的,是社區的接納,還有許多來自國際社群的感謝。一個個海外信息,儘管言語不通,但用翻譯軟件聽得最多的,都是一句:「謝謝你,兄弟。」
「我不是最好的畫家,但我的使命是用畫作展示世上不同的面貌,讓其他人知道敘利亞人的人性。繪畫是共同語言,在社交媒體連繫下,世界是微小的地球村,村内盡是和平與愛。」
Aziz 與其他夥伴們在 Idlib 市中心創作慶祝敘利亞內戰結束的壁畫,上頭明確刻畫了廣播宣布敘利亞得到「解放」的日期與時間。
Aziz 在 Idlib 市中心創作慶祝敘利亞內戰結束的壁畫。當他知道我們是來自台灣的記者時,不停地以阿拉伯語說些我們無法聽懂的話。一小時後,我們才發現,原來他不只知道台灣,也曾以創作支持台灣。
Aziz 家門樓梯間的一幅塗鴉,上頭寫著「我們寧可用白布包裹烈士們的遺體,也不會用來舉旗投降。」
+ + +
2011 年,伊德利卜是少數因不滿阿薩德政權,首度發起大規模示威的城市,同樣是幽默風格卡芙蘭貝爾(Kafranbel)橫額的發源地。或許為不公義發聲,流在 Binnish 百姓的血液。在國外享有優渥收入的 Aziz,在敘利亞内戰如火如荼之際,毅然於 2015 年決定回到水深火熱的家鄉。他說:「這是我的國土,所有人都應盡己份來扶助國家。」
沒有加入革命軍,他就用他擅長的畫技,在被砲彈摧毀的地方畫畫。雖然 Binnish 按理在2018年後,是列入土耳其、俄羅斯與伊朗成立的「緩衝區」,但因受沙姆解放組織武裝分子掌控,無減阿薩德軍隊的空襲攻擊。Aziz 每天經歷的,同是前線士兵的槍林彈雨。曾經一枚炮彈落在他 20 米旁、曾經他的工作室被炮彈擊中,一分為二、曾經他拾着與他一起繪畫的四歲女童頭皮⋯⋯
還有一次,Aziz談到兩名他在難民營遇到的男生。他說其中一人來到他身旁說,「我父親死了,可以跟你畫畫嗎?」另一男童聽罷,跑來嚷着說,「我父母都死了, 我更可憐,我可以跟你畫畫嗎?」Aziz 頓了頓續說:「這便是我們的戰士,那些在過去受盡苦難的人。」
Aziz 為聲援花蓮地震災民所做的作品。他說,在他創作的當下,每一個筆刷都充滿了淚水與傷痛。
+ + +
「我們不是恐怖分子。」坐在 Aziz 身旁的,是他的同鄉好友,也是革命士兵 Molham。Molham 本在鄰國黎巴嫩過着無憂生活,同樣因國家戰亂於 2015 年返國,並於同年參與解放伊德利卜。他說:「我不希望殺害任何人,但為了推倒政權與避免家園受波及,我亦要上陣。」
當時的敘利亞,被不同派系的武裝份子群雄割據。伊德利卜省内,便由數大反政府武裝陣營操控;它們分別是被視為極端穆斯林聖戰主義的 HTS、土耳其撐腰的武裝分子,亦有零星的敘利亞反抗組織。Molham 所屬的部隊為 Ahrar al-Sham,屬敘利亞伊斯蘭前線(Syrian Islamic Front )分支,走較溫和的聖戰主義。他們的領導,主張只在敘利亞國内宣揚聖戰,又鼓勵與其他世俗分支合作,曾宣言自己並非極端組織,作戰只為推翻阿薩德政權,並伊斯蘭國(ISIS)對抗。
伊德利卜受解放後,Binnish 地區被 HTS 全面接管。隨第一線戰火遠離,Molham 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與其他戰士一起協助民眾清理家園、重建清真寺、在檢查站站崗⋯⋯騰出來的時間,他便協助Aziz繪畫,過着一天拿着槍枝,一天拿着畫筆的戰爭日常。
敘利亞從阿薩德極權解放後,有親阿薩德分子被逮捕與用刑,敘利亞國内有聲音對新政權抱着未知與懷疑。儘管極端政權為自己的家園、社區、國家帶來沉重的傷痛,但Molham拒絕以怨報怨。他說,當初他挺身而出,是為了對抗極權帶來的不公義,至今他亦毋忘初衷,「我有一罐噴漆在手,隨時可以寫上Jolani 垮台。」
Aziz (左)與 Molham 說,他們想要的,不過是讓大家都能過上平凡的生活,擁有一個正常的國家。
Aziz 住家附近的街道牆上,四處都是他抗議、諷刺暴行、戰爭、不公義的作品。
Aziz 為聲援新聞自由所做的作品。上面寫道:「新聞是革命之鏡,所以我們必須保護這面鏡子不被打碎。即刻釋放所有被逮捕的記者。」
發布時間 2025/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