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喝的蜜香紅茶,歡迎參考看看!」傍晚的饒河夜市,人潮與攤商正陸續就位,「浪人紅茶」的店長吳明義(以下稱吳爸)邊招呼著來往的客人,邊開啟他這天的第二份工作。
早上八點,吳爸已在饒河街的松山教會忙著為中午的高齡共餐食堂備菜。正午時分,一清潔完廚房,吳爸便趕回家為剛起床的兒子準備午餐。短暫歇息後,下午三點,又獨自推著沉重的攤車,從河堤倉庫走向夜市準備擺攤,直到深夜十一點才結束一天的勞動。
2019 年吳爸經由東區單親協會的社工介紹,到饒河街松山教會前的攤販工作。擺攤之餘,吳爸也打各種零工,身兼多職以維持家中經濟。作為單親爸爸,他也一邊照顧著重度身心障礙的兒子「帥哥」。
熙攘的人潮中,我陪著吳爸叫賣。當饒河街逐漸歸於寧靜,吳爸俐落地將煮茶器具沖洗、收拾,再將攤車推回倉庫。身形矮小的他,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入饒河街旁的暗巷。巷子的盡頭,是他和兒子蝸居的住所。
「帥哥,我幫你買小籠包回來。」狹小的房間裡擺了兩張床,大男孩「帥哥」還和中午起床後維持著差不多的坐姿,書桌前,電腦螢幕的光映在帥哥臉上,他神情專注,耳機裡傳來遊戲的槍聲與喊殺聲,沉浸在與吳爸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父子日常下的寧靜風暴
這樣日復一日、工時超過 10 小時的生活,吳爸已持續了二十載。
吳爸的前妻因聚賭積欠鉅額債務,兩人在帥哥 5 歲時離婚。吳爸除了幫前妻償還部分債務,更身兼母職,一肩扛起養育帥哥的責任。
為了接送帥哥上學,他白天在印刷廠工作,與印刷廠談妥以論件計酬的方式領薪,傍晚接兒子下課後,晚上再趕去君悅飯店當廚助。原以為單親爸爸的生活只需要拚一點,便能平平安安拉拔帥哥長大。
「我兒子在國中那年跳樓,被老師救了上來,我才得知原來他有亞斯伯格症和憂鬱症。」
求學期間,帥哥因同儕霸凌與人際壓力,情緒再也無法控制。國三那年,一堂家政課上,老師阻止同學協助帥哥完成勞作,帥哥一時情緒失控,便從學校走廊的護欄一躍而下。
身子下墜瞬間,帥哥被路過的老師一把抓住,整個人懸掛在欄杆外。
「我當時真的嚇死了,好好的一個大男孩怎麼會跑去跳樓呢?」接到老師通知時,吳爸心頭一緊,急忙趕到學校,接著隨救護車到醫院。經過一系列鑑定,帥哥被診斷出患有亞斯伯格症、憂鬱症,並合併出現恐慌等症狀。
根據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 5 版(DSM-V),亞斯伯格症(Asperger syndrome)被列為自閉症類群障礙(Autism spectrum disorder)。他們可能同時擁有社會及情感互動的障礙、溝通的障礙與反覆的固定行為,這使得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面臨社交困難,也較難在一般就業市場獲得穩定的工作。
帥哥起初不願接受治療,拒絕服用精神科藥物,同時拒學、害怕人群,甚至出現思覺失調等多重病症。在學校輔導室、區域社工、就業輔導站,以及長期身心科治療等各資源介入下,帥哥的病情才得以慢慢穩定。
沒有人來得及
為了照顧帥哥,吳爸辭去君悅飯店的工作,並在 2019 年經東區單親協會介紹,來到饒河街擺攤。就這樣,吳爸早上在印刷廠上班,傍晚擺攤。為了就近看顧帥哥,他們還搬到饒河街居住,一旦帥哥發病,吳爸就能立刻回家確認狀況。
「他自殘那段期間,我根本沒辦法睡覺,只要有一點點動靜,我就會立刻爬起來,看看他是不是又發作了。」吳爸的語氣中充滿擔憂與疲憊,「我現在真的無法再承受那樣的心理壓力了。」儘管這兩年帥哥情況穩定許多,但過去的創傷仍深深烙印在吳爸心中。
帥哥以前玩遊戲失控時會砸電腦、摔鍵盤,嚴重時甚至會用頭撞鐵門。每次情緒風暴持續約15~20 分鐘,根本來不及向社工或鄰居求助。
「我能怎麼辦?看他自殘?還是讓他發洩完,再安撫他、問他怎麼了?」帥哥失控時,吳爸若在現場,只能盡可能安撫帥哥的情緒,也只有吳爸的安撫,帥哥才聽得進去。
而每次砸完電腦,帥哥會愧疚地和吳爸道歉。為了避免帥哥再度自殘,吳爸仍會再為他買新電腦。「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幫他換新的電腦。」吳爸無力地說。
「我會提醒他吃藥,但不敢再問『你真的有吃藥嗎?』」帥哥就像他心中不定時的未爆彈。吳爸既是擔憂又是虧欠,深怕誤觸兒子的地雷,讓他再度情緒失控。
當我問起當帥哥情緒失控時有沒有機會求助於其他人,吳爸總對我說:「你們不是他的家人,都以為來得及……。」短短 15 分鐘內,誰能趕到?是警察?是救護車、還是社工?除了同住的家人,又有誰來得及在情緒風暴來襲時,阻止更糟糕的事情發生?
虛擬世界的戰士,現實生活的隱形人
上高中後,帥哥因情緒不穩,學校老師建議他在家自學 。帥哥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中,鮮少出門 。在房間裡,他多數時候都窩在電腦前打遊戲 ,只願與熟悉的人接觸 。
帥哥特別著迷於軍事遊戲,像是《戰爭雷霆》。他對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深感興趣,會研究遊戲中各種軍機、戰艦的歷史,以及它們曾用於哪些戰役 。也會津津樂道地與我分享那些我一竅不通的戰略知識 。
遊戲中也有一些不同於社會潛規則的友善機制,例如《絕地要塞 2》中有一個機制是可以發起投票,把遊戲品德不好,會罵髒話甚至人身攻擊的的人踢出這場遊戲。通常是那個人惡劣到羞辱人、傷害隊友之類的情況才會發起。而且每個人都可以發起這個投票。
「還是會想認識(一起玩的)朋友!」帥哥在虛擬的遊戲世界裡,漸漸有了朋友 。透過 Discord 的遊戲群組,他認識了不僅能一起玩線上遊戲,更會在線下關心他生活的朋友,進而成為真實生活中的夥伴 。偶爾和網友見面時,他也會讓吳爸認識 。
帥哥的日常除了吃飯、洗澡、睡覺,平均一天花 6~8 小時玩電動 。偶爾他會學著用電腦畫電繪、寫小說和日記。儘管在遊戲和創作中侃侃而談,但當被問及是否想把興趣培養成職業,他只輕輕地說了句「不知道」。他對於未來並沒有實際的想法,只希望每一天都能見到爸爸,即使沒有時間相處也沒有關係;他搬過那麼多次的家,即使現在和爸爸窩居在窄小的住所 ,只要和爸爸住在一起,住那兒都沒關係。
不敢深思的未來
看似平靜的日子潛藏暗影。
76 歲的吳爸已邁入高齡,勞動力逐漸下滑、日常行動力也開始減弱,難在就業市場上維持高度勞動。儘管有低收入戶補助、老人津貼和帥哥的身心障礙補助,但加總不及基本工資,算上擺攤微薄收入,一家子生活仍捉襟見肘。
尤其近年來,帥哥日漸出現思覺失調、恐慌等併發症,醫療費用讓他們入不敷出。物價與租金的飛漲,更如一座大山壓得吳爸喘不過氣。
康復之友協會及肯愛協會曾詢問帥哥參與就業輔導的意願,帥哥參與過一、兩次後,拒絕繼續。自閉症患者就業有難度,勞動部 2021 年身心障礙者勞動狀況報告顯示,15 歲以上之自 閉症者為 11315 人,已就業之自閉症者約 27.04 %。而就業偏低的原因包括人際問題、情緒壓力等綜合性因素。
情同朋友的父子,會互相分享生活、遇到的困難。然而,面對吳爸必須獨自照顧他的生活現實,帥哥也十分焦慮。他擔心自己還不能獨立,也擔心吳爸操壞身體。僅靠一人獨撐經濟,吳爸一家脆弱地經不起一絲風險。對吳爸來說,他似乎看不到「退休的那天」。我問吳爸,有沒有想過未來該怎麼辦?
他說:「不是沒想過,是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