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魚塭遠處的玉山陵線清晰可見,趙炳煌領著兩個兒子、兩個孫子,一家人來到屋後的鰻魚池,預備進行鰻魚分池工作。
1987 年養鰻至今,趙炳煌可說和老天對賭了五十年。在這高風險、高不確定性的養殖產業裡待了半世紀,如今第三代承襲他血液裡的賭性,學著接手這番家業。
已高齡 85 歲的他,每次搬起鰻魚,身體也總要撙節(tsún-tsat)一下,不敢使力。「我的盆跤骨(寬髖骨),有鎖鋼釘,不敢出力。肖年(siàu-liân)時陣擔土、抓鰻做害去(hāi--khì)。」趙炳煌說。
鰻魚生性滑溜,越想用手握緊,越抓不住。趙炳煌這位老鰻人,熟稔地用手指頭或是鐵製撥桿,順勢把鰻魚推入網袋。
這次工作是要把 2.5P(編按:鰻魚規格常以「 P 數」表示,即「每公斤幾尾」的意思。2.5P 指一公斤 2.5 尾)成鰻撈起來銷售。較小的鰻魚則過篩後放回池裡。
「今日撈起來的是 over。剩下的,等一、兩個月大到 size 再篩一次」。(編按:over 是指一公斤少於四尾的成鰻,size 是正好 4P)
趙炳煌的養鰻池,位於台灣鰻魚養殖技術研發原鄉「鹿港水產試驗所」附近。此處發展出養殖產業鏈,鹿港、線西、伸港等海岸鄉鎮成為養鰻重要產區,不過鰻魚產量仍次於雲林縣口湖鄉。
熬一碗鰻魚羹
「我們口湖鄉的鰻魚,不論品質、產量,出口或內銷,都占台灣鰻魚總體產值一半以上。」口湖鄉農會理事長李建宏豪氣地說。李建宏養鰻超過四十年,從他的眼中不難看出,養鰻是口湖鄉的驕傲。
不過他眼中的驕傲,也曾經面臨國外競爭、鰻苗稀少不穩定,讓養鰻人一賠就是幾百萬元,俗稱「鰻魚羹」的那段慘澹經營年代。(編按:羹在台語中有吃盡苦頭之意)
1980 到 1990 年代,台灣養鰻技術連水產養殖技術純熟的日本都稱讚,沿海養殖業幾乎無鰻不歡。加上台灣因地理之便,順著黑潮第一個抵達臺灣海域的頭期苗,備受日本市場青睞。台灣鰻魚 95% 都出口至日本,佔日本進口市場五成以上。
「1990 至 2000 年間,台灣養鰻技術發展成熟,自然會想西進,透過技術移轉,獲取更高的價值利潤。但後來被反噬,讓大家吃足了苦頭。」李建宏說。
「鰻魚羹」的那段年代並不只限於口湖鄉。大型鰻魚業者損失慘重,鹿港的趙炳煌也深陷鰻魚羹泥沼。「我是在杜邦要來前養鰻,因為那時養鰻的技術已經成熟,但阮爸反對我養鰻,因為杜邦要來,杜邦如果來設廠,敏感的鰻魚可能會了歸卡稱。只好先花一筆錢整理好魚塭等待,但一整理魚塭錢就花完了。」趙炳煌說。
「反杜邦結束後,鰻魚正興的時機,結果遇到養鰻蕭條,大家強欲趴落去,你安怎渡過?」
「我環境不好散赤,想要靠飼鰻翻身要足細膩,我沒法度親像這附近,抑是口湖拚大堵的。我五十年前就養一公頃,現在也是這一公頃,那時陣我就飼少,但是飼鰻開銷大,怎麼辦? 阮某就去幫人家田裡作穡頭,有人請工我就去,足硬斗。好家在,有凸過去,這附近有人衝大堵結果趴落去。」
「鰻魚羹」,源於國際價格競爭,導致台灣不再是日本需量的優先首選。加上自然鰻線供量的不穩定,鰻線價格暴起暴落,投資風險加劇,讓養鰻人家逐漸退出市場。
熬過那段日子留下的養鰻人家,希望能在僅剩約 3% 的日本市場裡保有一席之地。但養鰻的考驗不僅來自國際價格競爭,更來自產業裡的不確定性。
賭性
每年五、六月,新月無光的晚上,於西馬里亞納海嶺與海洋鹽度快速變化的交匯處,一顆顆人類尚無法見證鰻卵,在這特別的時刻與位置誕生。接著啟程,順著北赤道洋流與黑潮漂流,橫跨半年、三千公里的海路,抵達台灣海岸線。
旅程中,鰻卵長成流線型的鰻線。台灣河口是他們暫棲地,成長後,再踏上歸鄉路。
在河口等待鰻線的捕苗人,將乘著黑潮而來的鰻線送上生產線,以赤蟲及人工飼料餵食兩個月的時間,待長到五倍大後,運向口湖、鹿港等養鰻人家手上。
月光微霧的凌晨三點半,養鰻場燈火通明,李安靜帶著兩個兒子、雇來的幫手,一隊人馬四點不到,開始今天鰻魚過篩換池工作。夜行性的鰻魚待李安靜餵食後,隨日出而眠。
鰻苗成長至 250 公克大小約需要十個月至一年。期間除了餵食外,每 30 天至 45 天過篩換池一次,針對大小不一的鰻魚進行分類與控制。避免體型較小的鰻魚搶食不到飼料。
「你這次換池時間有比較短喔?」
「沒法度啊。」那陣子丹娜絲颱風及後續的西南氣流狹帶豪雨,造成水質變化,「有幾隻鰻魚因為下雨去嚕池岸(編按:鰻魚有逆水性),受傷有細菌感染的情況,所以趕緊來換池,順便幫這些鰻魚洗一下澡」,李安靜說。
「我看你其他魚塭還有養一些魚,是要分擔鰻魚養殖風險嗎?養鰻相較其他魚類養殖高很多嗎?」
「當然是安捏啊。鰻線來源不穩定、價格起起落落,鰻仔又真敏感、重水質、飼料又貴,不細膩很容易細菌感染。水車二十四小時不能停,電費成本也很嚇人。日本出口需量那邊也沒固定,這些變數沒辦法完全掌握,一不注意錢就拍損去了。」李安靜一口氣唸出養殖成本:「總收成若能到八成就要偷笑了。」
「尚重要養鰻的人,性格要有一點賭性,要有賠錢時不怕四界找錢、欠錢的勇氣。」李安靜說出養鰻人個性裡的特性。
「無驚四界找錢、欠錢的勇氣」是養鰻人經常具備的特質,鰻魚養殖一次買賣賠掉幾百萬的大有人在。擁有十幾公頃鰻魚養殖的李建宏也曾一個晚上,超過千萬的鰻魚魂歸西方,前期投資付諸流水,若非遇到朋友幫忙,他大概也趴下起不來了。
尤其頭期苗的數量終究是天註定,「量多自然就便宜,量少就貴。鰻苗數量無法估算,你不知道今天捕的鰻苗能捕多少,所以鰻苗的主要價格都是浮動的,每天都不同。只能在捕苗的四個月裡,分次攤提,來控管購買成本。」聽起來像是賭股票或期貨。李建宏則笑著說:「攏是搏筊啦。」
浮動的鰻苗價格,讓終端銷售市場的售價難以穩定。相較之下,雖然鄰國也是浮動價格,但他們在海上以器械大量捕撈,出口時再佐以政策平準價格,讓外銷更具競爭力。即便台灣鰻魚一公斤四尾(4P)的出池價格雖將近鄰國的兩倍,品質有保證,但仍不敵鄰國的價格戰。
博一場人生的鰻仔筊
李安靜說,養鰻魚是搏一場鰻仔筊。每公頃幼鰻進價成本將近 250 萬,耗損率以理想的 20% 計算,就先賠了近五十萬。飼料魚粉每包 1,500 元左右,每天少則 4 到 6 包。養到可以賣的一公斤四尾(4P),一年飼料費也將近 200 萬。
且鰻苗數量的浮動,銷售價格的不確定性,加上魚塭養殖周期約一年,期間風險耗損高,甚至養成之際遇到日本進口需量降低,出口日本的鰻價下降,隨便一個打擊,都能讓前期投入血本無歸。
台灣諺語:「蓋頭鰻、不知死活」指的是「大難臨頭尚未知」,或許也是養鰻產業最好的註解。
為了降低養殖風險,台灣鰻魚養殖拆分成捕苗人、收苗人(養到一公斤五千尾)、養苗人(養到一公斤一千尾)與養鰻人(養到一公斤四尾)等階段。攤提養殖風險。
另外還發展出代工養殖模式,由委託者負責鰻苗費用,代養費約為每公斤 250 元左右(含電費、飼料費等所有開銷)。代工養殖業者保證育成率達八成,10 萬尾的幼鰻,最後要繳回 8 萬尾成鰻給委託人。而若是育成率高出八成,多出來的成鰻,便是代養業者額外利潤。
歸返之路
魚塭中的水車故障,一旁的兒子確認斷電安全後,李建宏帶著簡單的鉗子,就直接下池進行修復工作。
早在幾年前李建宏就帶著兩個兒子上工,逐漸交棒給下一代。李安靜的兩個小孩也接下父親棒子。鹿港趙炳煌兩個小孩也接手家業,孫子則是推廣鰻魚教育。
撐起一家三代人的產業,如今又露出新的危機。鰻苗量從 2020 年 13 噸、2023 年 9 噸到 2024 年 6.3 噸,逐年遞減,國際間也正進行鰻魚生態頻危的評估。「得快點進行鰻魚生態保育、養鰻、食鰻轉型。否則鰻魚被吃光了,不要說鰻魚餐廳倒,連養鰻業也倒。」李建宏說道。
台灣養鰻菁英有如鰻魚靈敏的嗅覺,嗅出這不尋常味道。養殖區除了鰻魚教育的設置,以及利用鰻魚加工與食鰻教育的推廣,刺激台灣鰻魚內銷市場外,養鰻魚場也逐漸轉型,非單一鰻魚養殖的複合養殖型態,因應未來可能無鰻可養的養殖競爭力。
未來台灣養鰻產業或許更像如履薄冰,「養鰻親像行船、跑馬。」趙炳煌說,做這一行,十分命只剩下三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