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揹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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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作員的腳步總比隊伍更早啟程。背包裡裝的,除了瓦斯桶、食材與帳篷,還有行程能否安全完成的重責大任。
15 Dec 2025
圖文 .黃政嘉
揹在身上的,不只是裝備,還有所有人的安全。

清晨的中央山脈稜線上,協作員的腳步總比隊伍更早啟程。背包裡裝的,除了瓦斯桶、食材與帳篷,還有行程能否安全完成的重責大任。在台灣高山,協作不是配角,而是撐起整個登山產業運作的隱形骨架。

阿山,是目前台灣唯一的全職外籍高山協作員。他來自愛爾蘭,卻在這座島嶼成家、生子,也在山巒裡看見,一個原本以專業、互信為基礎的工作,如何被推向高度服務化、卻缺乏制度保障的前線。

阿山的旅程從很小就開始了,因為他的父親鼓勵他,用雙腳直接認識世界。17 歲那年,他第一次踏進泰國;從歐洲進入亞洲的文化衝擊,讓他意識到世界比想像更大。為了完成環遊世界的夢想,他選擇最省錢、也最貼近土地的方式——單車旅行。兩年之間,他穿越 28 個國家,騎行 25,000 公里,最終抵達台灣。

「原本只打算待一個月」,阿山說。那個月,變成三個月;最後變成一個家。他被這裡的節奏、人情與生活方式留下。某次朋友邀他上山,他第一次真正走進台灣高山,從此愛上山林。

也是在山上,他第一次接觸到高山協作。當時的他正在找工作,認識的協作員問他要不要試試看。於是,阿山的人生,從揹著背包走世界,轉為揹著一整支隊伍的裝備,在台灣的高山間來回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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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本名 Ryan Morris,會取名叫阿山,是因為原本就喜歡山,而且這個中文字簡單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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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協作,是一份高風險、高報酬,卻極度不穩定的工作。天氣決定行程,模糊的勞動關係放大風險;而危險,始終跟在身後。

最讓阿山難忘的,是一支 31 人的南三段隊伍;他以「戰役」形容那段行程。山區下雪後,隊員陸續出現不適,有人跌倒,下巴穿刺傷,無法在結冰地形行走,最終由直升機撤離 24 名山友。被留下的 7 人,全是協作,阿山就在其中。

問題並不只是天氣,而是結構性的失衡。領隊經驗不足,卻一人帶領數十名隊員,對路線掌握有限,只能全面仰賴協作,讓他們在實務上成為「登山顧問」。第四天抵達丹大溪源營地後開始下大雪,阿山建議原地等待、待雪融後撤退,領隊仍堅持推進,最終釀成傷患。

更令人心寒的是,向救難單位通報時,協作甚至未被列為隊伍成員。直到後來,才補上那七個名字。因直升機時間有限,只能運補裝備與物資,協作必須自行下撤。

「那一刻我很清楚,協作不是被當成隊友,而是被當成裝備。」阿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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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國境封鎖,台灣山林迎來前所未有的熱潮——協作、嚮導、戶外產業全面擴張。但隨國外旅遊解封,熱潮退去,留下的卻是登山產業高度競爭、價格壓縮,以及對服務無限加碼的割喉戰。

中央山脈東側的嘉明湖,每年吸引超過四萬人次進入,是東部登山產業的核心動脈。與之相對的,是南橫公路旁更為原始的「戒茂斯」路線——不需抽山屋,但必須自背帳篷紮營,成為業者競逐的戰場。短短一條路線,卻有四家公司投入經營。

競爭不只在價格,而是一路延伸到餐食與體驗。五菜一湯變六菜一湯,下午茶、點心、小火鍋,甚至鐵板牛排,全被背上台灣屋脊。協作面對的,不只是天氣與地形,還有服務標準不斷被推高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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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div (邱耀祖)是台東新武部落的一名協作,他幽默、健談,說話總點到為止,笑聲常在營地裡迴盪。耀祖曾在台北打拚十年,疫情期間父親過世,身為獨子的他選擇返鄉,踏入高山協作這條路。「東部工作機會不多,能選的大多是勞力活。」他說協作雖然辛苦,但收入相對穩定,也讓他看見未來創業的可能。

他很清楚,這是一門服務業,與「愛不愛山」無關。

於是,他把面對登山風險該有的專業提醒,包裝成對客人的輕鬆提醒。準備下午茶、忙著晚餐,一邊端菜,一邊提醒山友遠離水源如廁、天黑前備妥頭燈。那些新手常犯的錯,他用耐心取代過去登山隊的嚴厲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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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div 是 Dakisvilainan 家族的專屬名字,林保署救援野放年齡最高紀錄的一隻台灣黑熊也以此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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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協作並非近年才出現的新職業。清代起,平地人雇用原住民入山開路、搬運物資;日治時期,高山調查高度依賴布農族等山區族群。這些歷史,構成今日協作職業化前身。

但在缺乏制度保障的勞動結構下,協作就被推向商業服務最前線,也留下許多常被忽視的風險。長期負重帶來的健康風險、變化多端的山林環境必然伴隨的安全風險,加上協作責任與權力的不對等,使整體登山安全變得更加脆弱。許多協作員長期高強度負重,讓人疲憊到靠酒精麻痺身體。過去也曾出現協作「丟包」情況,讓登山客陷入沒有帳篷、睡袋過夜的失溫風險。

無論是阿山或耀祖,他們雙肩扛起的,都不只是每趟山行享樂的食物酒水,還有攸關所有人生命安全的裝備,以及自身家人的溫飽。他們不該是可被壓縮的成本,更不能只被視為登山行程的一項配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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