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舞場，還是要回去面對你自己的人生，家庭、工作和生活。」一襲黑色舞衣，臉上貼著寶石貼紙的小護士笑眼彎彎地說。
小護士總在下午四點來到凱帝大舞場。年輕時因電影《熱舞十七》愛上跳舞，如今她年過半百，過著半退休生活，一週至少來一次舞場。小護士從真實人生逃逸，在這魔幻空間裡，和姊妹淘享受跳舞。只是曲終人散，「回家有時難免感到落寞，但有空就來跳跳舞。」
小護士常去的凱帝，隱身在西門町漢口街上的六福大樓裡。雖然都隸屬在八大產業底下，但有別於有女陪侍的「舞廳」，「舞場」是專注於跳國標舞的地方，入場只提供杯水。
「我們這裡就是很單純，讓舞客有個地方可以來跳舞運動，我希望大眾能知道這是一個很正向健康的場所。」小慧姐認真地說，如今像凱帝這樣的純舞場，在台北只剩下三家——凱帝、金鼎、阿曼達。
舞場從早上八點半便開始營業，不同時段有著不同客群，早場以舞蹈老師和學生上課為主；過了中午十二點半，退休族群陸續進來，六點半的晚場則多是半退休、下班後的中年人。小護士和姐妹淘，總在晚場時到來。
走進凱帝，左側是 DJ 台，DJ 調配燈光和音樂，一片昏黃下，各色霓虹映照在舞客臉上，迪斯可球旋轉閃耀著五彩。來的舞客分成「帶伴區」和「自由區」，圓桌上擺著「女仕」和「紳士」立牌。紳士們在座位上觀察，如陣前觀望，接著向和自己舞技相當的女仕邀舞。經常來的舞客們都認得彼此，他們在不同風格的舞曲間輪番上陣，熱門時段舞池佔滿各色男女。
凱帝大舞場 1990 年代開業，原址在西門町峨嵋街一帶，後因大樓改建，才遷到六福大樓裡。這裡的舞客年齡橫跨四十到九十歲，多是從青年時期便開始跳舞，在那個還沒有過多娛樂的年代，解嚴後舞廳不再地下化，年輕的男男女女到舞場社交、跳舞，一跳就到了中老年。十四年前因大樓改建面臨搬家，當時的朱老闆曾想過乾脆收了，但為了愛跳舞的老客人，才決定繼續開下去。
遷至六福大樓後，舞場也轉手交給了林志明（明哥）和李雅慧（小慧姐），如今明哥一家人都在凱帝工作，明哥更是從高中便在舞場當 DJ。
我最先在舞場認識的，是 68 歲的舞蹈老師程光榮（下稱榮哥）。榮哥早年在西門町當角頭，開過電子遊樂場所；他形容那時賺的錢是「土地公財」，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清專案管訓出來後，獄友找他共組天道盟，但他說「人可以一起同苦，不能一起同甘，一山不容二虎。」48 歲的榮哥決定收山。
「要活就是要動！兄弟和金錢都留不住，只有健康是真的。」收山之後榮哥開始跳舞，甚至參加比賽，然後成了舞蹈老師，幾乎天天來舞場報到。他曾帶我跳過幾次舞，雖年過六十，但他跳舞時身體挺拔而動作輕柔。
有三十幾座國標舞獎杯的江秀貞（下稱江姐）年過六十，在舞場上仍翩翩優雅，繞著舞池旋轉時，還是凱帝的焦點。採訪前，江姐從更衣室換上有蕾絲點綴的紫色長裙，「我把舞場當作人生的戰場。」上戰場不能輕慢，江姐總披上華麗舞衣作為護甲。
江姐是職場女強人，不只經營餐廳，也幫兒子媳婦帶孫子。但 60 歲的某天，她開車時腳卻無法順利踩踏板，這才發現腿上長了腫瘤。「我那麼愛跳舞，絕對不能截肢！」江姐的先生安慰她，要江姐自由地做想做的事「他說如果是良性腫瘤，我就支持你去比賽。」所幸腫瘤是良性，復原後，江姐踏上職業舞者之路。
黑色衣褲、身材嬌小的孃孃（化名）是一位舞蹈老師。她的背影卻格外幹練，但這背影，年輕時曾經坐在海邊，想著往下跳。縱身前一刻，孃孃閉上眼，想起心愛的雙胞胎兒子，打消了念頭。
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意外經過舞蹈教室，起心動念走了進去，從此開啟舞蹈人生，成為了舞蹈老師，靠教舞撐起了一個家。「跳舞是為了活下去。」孃孃在舞場看盡人生百態，一心賺錢養家。現在 70 歲的她，過得自由自在，開車環島、陪伴孫兒，除了固定的幾位學生，她也時常幫年輕老師介紹學生，「大家都是在這裡養家賺錢。」
小護士在舞場裡有個男朋友，「年紀大了，要的也不是愛情，只是希望有人陪伴。」她說舞場就像是平行世界，在這裡怎麼瘋都行，回到真實世界，沒人認識自己，「來這裡就是尋求當下的快樂。我們再怎麼活頂多也二十幾年，可能再過幾年，有天就沒辦法跳了，到時候人生就停了。」
和小護士一起跳舞的姊妹家家說，她們有個舞聚，很像同學會，會一起跳舞、聊聊日常。不過一年一年，人越來越少，有些人會因為家庭或個人因素而離開，可能隔幾年會又再出現。下個月家家姐準備開始帶孫子了，我問那你還會來跳舞嗎？「我跟小孩講好，一週還是要來跳兩天，如果突然不跳舞了，怎麼適應得了？」
「好久沒看到你了！最近過得好不好？」小慧姐笑臉迎客，招呼客人入座邊送上茶水，遇見獨自前來的舞客，小慧姐和明哥也會陪著對方跳上一段，不讓任何人在熱鬧裡感到孤單。舞客會和他們分享帶來的菜餚，也會在吧台喝威士忌談笑風生，甚至每季會有慶生會爲舞客慶生。拍攝那天正好是凱帝前老闆朱爺爺的 98 歲慶生會，舞客們輪番上前勾著手和朱爺爺跳舞，舞場氣氛比平時還要歡騰。
「舞場一個時段才 140 元，續場只要 50 元，等於從中午待到十點半打烊，平均一場只要 95，比網咖還便宜！」明哥說，舞場雖是夕陽產業，卻能讓熟悉的老人家有個地方跳舞、聊天。他說自己會持續經營，陪著客人變老。舞場的絢麗燈光雖已暗淡，但舞池裡的人影舞步輕盈，在鏗鏘的拍點上扭腰擺臀，踩著人生的悲歡離合，他們會陪著彼此繼續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