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即將進入尾聲,俄軍的夏季攻勢也達到另一波高峰,近日俄軍在烏東的前線帶加強攻勢,從庫皮揚斯克(Kupiyansk)、康斯坦丁尼夫卡(Kostyantynivka)到波克羅夫斯克(Pokrovsk)都承受了猛烈的炮火。
與此同時,在阿拉斯加峰會上,普丁要求烏克蘭放棄整個頓巴斯地區——包括頓內次克(Donetsk)與盧甘斯克(Luhansk)兩州,來換取凍結戰線。這項要求可說是全面的領土割讓。對烏克蘭政府與大多數民眾來說,這種割地換和平的方案既不現實也無法接受。
幾週前,一通任務電話,指揮官 E 和我跳上車,從基輔(Kyiv)直奔頓涅茨克州(Donetsk)北部的克拉馬托爾斯克(Kramatorsk)。
克拉馬托爾斯克作為烏東工業中心,擁有著該地區最大的冶金場,廠房如今失去原本的功能,俄軍覬覦著,企圖將廠房更作為軍事據點。根據 Deepstate 的資料,最近的俄軍單位距離克拉馬托爾斯克只剩約 20 公里。而烏軍的反坦克戰壕也已經慢慢出現在郊區的向日葵田。
隨著俄軍無人機逐漸深入,烏軍的補給線越發困難,上個月初,俄軍甚至一度在多布羅皮利亞(Dobropillia)切斷通往克拉馬托爾斯克的補給線,烏軍隨後反擊收復。原本三天輪調一次的無人機小隊也因此延長到將近十天才能休息。這座城市之所以至今未陷落,正因它是烏軍在東部的核心防禦樞紐。
夜幕低垂,往東的公路上,只剩寥寥可數的大貨車,和同樣奔赴前線的小客車。從基輔往東進入哈爾科夫(Kharkiv)開始,電子干擾導致 GPS 失靈,宵禁後延途路燈全數熄滅,只能憑記憶和離線地圖找到方向。直到深夜疲憊地跨出車門,我們才驚覺 700 公里的路程,只花了不到 7 小時。
基輔東南方的克拉馬托爾斯克,自 2014 年頓巴斯戰爭爆發以來都是烏克蘭政府管轄的頓州臨時行政中心。作為前線城市,這裡遭受俄軍大量的滑翔炸彈(KAB)、火箭砲(BM-21 Grad)和自殺式無人機(如 Geran‑2、Shahed)攻擊。只要監測到俄軍戰機升空,或是滑翔炸彈威脅,空襲警報 APP就會響起。APP上的紅色幾乎沒有消失過。
E 被調來這裡大約四個月,住在距離前線約十五分鐘車程的住宅區,一棟五層樓的公寓的頂樓。我問安全嗎?他淺淺笑說:「安全啦。」一邊打著方向盤,轉角就是一棟被導彈炸到地基裸露的公寓。
一覺醒來,窗外灰濛濛的。走出公寓,迎面撲來的雨絲和微涼空氣,讓人不禁打了哆嗦。明明是盛夏八月。
這裡原本生有近十五萬居民,如今許多撤空的民宅轉為軍人駐紮點和指揮所。街上零星的平民以高齡者居多,偶有推著嬰兒車的家庭在公園漫步。
「這裡是我們的家。只要烏軍還駐守在這裡,我就不會離開。」一位民眾表示。
抱持類似的心情,E 駐守在這個前線地帶。他原先在波蘭從事法律工作,2022 年烏俄戰爭全面爆發,他隨即加入軍隊,「我沒想過會成為軍人,但我就在這了。」跟著 E 走進一棟不起眼的公寓,裡面是無人機部隊的監控中心。十幾個螢幕同時直播著 FPV 影像,包括許多擊殺俄軍的錄影。
有別於平時對軍人的想像,在這裡他們穿著便服,熟練操作多台電腦,更像是《The Big Bang Theory》(宅男行不行)裡面的 Geek。隱身在平民之中是他們最好的迷彩偽裝;作為部隊的心臟,他們絕不能暴露出行蹤。
關閉手機定位,切換飛航模式,軍人 U 領我前往更加隱蔽的「無人機維修站」(Drone Workshop)。倉庫裡儲有兩千多架無人機,此外還有三、四台 3D 列印機,用來製造機身,以及數不清的維修工具。這裡的軍人每天工作將近十小時,全年無休。
「麻煩拍照時不要拍到任何人的臉,所有的照片也請跟我們確認過再發佈。」曾有另一支部隊因為位置可能洩露,不得不連夜撤離;沒過多久,據點遭到轟炸。「我們沒有 Plan B,這裡就是我們的一切。」U 說他的部隊沒有餘裕再去尋找另一個隱蔽的據點了。
監控中心裡,陣亡同袍的照片在牆上一字排開。
克拉馬托爾斯克,戰爭是顯性的。
走在路上,甘蔗板比窗戶還多,砲火痕跡佈滿四周。因為一場大雨,我匆忙躲進一間咖啡廳。踩上灰撲撲的門口地墊望內一看,顧客大多是軍人,靴子上裹著泥濘。狹窄走道佈滿鞋印,一位大姐拿著拖把站崗,拖了又拖,拖了又拖。
它同時是隱性的。
刺耳的空襲警報伴隨忽遠忽近的砲聲,迴盪在冷清的街巷間,人人都聽見了,卻又頭也不抬,像沒聽見。人們如常進出超市、餐廳、咖啡廳等場所。安全與危險的界線早已模糊。
我在月台等待折返基輔的火車。如同所有車站,人們擁抱道別。這座車站曾在 2022 年遭俄軍轟炸,奪走數十名平民的生命。
在這前線城市,每一次擁抱既是重逢也是訣別。